诗文库 正文
通刘侍郎书 南宋 · 度正
出处:全宋文卷六八六六、《性善堂稿》卷七
正闻《孟子》曰:「贤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,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」。盖谓己先知之而后可以觉其所未知,己先觉之而后可以觉其所未觉也。己则未见,何以使人之见?己则未闻,何以使人之闻?是故审声于聋,考色于盲,是犹索金于窭人之子,其不得亦宜耳。伊尹有尧舜君民之学,然后可以使君为尧舜之君,民为尧舜之民。甘盘有天人之学,然后可以使其君保乂有邦,礼陟配天,多历年所。此三代之际有其学而见之于用者也。孔子有经天纬地之学而定公莫能用,故其学独传于门人,载于六经;孟子有居仁由义之学而齐宣莫能用,故其学亦传于门人而载于七篇。此三代以降而不获于用者也。迩者储宫既建,博求天下儒学之士以为文辅,侍郎实与其选,天下有识皆欣然相庆,曰是可谓得师矣。侍郎之学造之也深,存之也至,察之也精,而养之也久,是不可谓无其学而苟于充其位者也。且正何以知之?夫圣贤之学,内外交相养而已。养之于内,则礼义之悦我心者不可无以发之;养之于外,则进退周旋之际,起居饮食之间,亦不可无以示之。内外各得其养,而圣贤之所以为圣贤者在是矣。侍郎在太学时,必欲以其师白鹿书院之规揭之学以养之于外,又欲以其师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、《语》、《孟》之书讲之诸生而养之于内,正是以知侍郎之学盖有所自,今者之除,非无其学而苟于充位以为荣者也。今既数月矣,而朝夕辅导之方、左右启迪之具,不识尚可得而闻乎?正窃谓辅导太子,启迪开谕者固不一端,然明经义以资益其聪明,谨游从以涵养其性情,是二者盖其事之大者焉。夫太子之学,何学也?将学为人君、为人父之道也。欲学为人君者,当先学其所以为臣之道,不能尽夫所以为人臣之道,则亦不能得夫所以为人君之道矣。欲为人父者,当先学其所以为人子之道,不能尽夫所以为人子之道,则亦不能得夫所以为人父之道矣。故为人子而孝者必能为慈父,为人臣而忠者必能为仁君。是道也,载之六经,故太子不可不讲明经义。夫所谓讲明经义者,非若文生才士破碎章句、穿凿义理以幸于有司也,是将以格物致知,将以诚意正心,将以齐家治国,是三者而已。是故辅导之选,惟其学不惟其科第,惟其道德不惟其文采。盖有文采者未必知道,有科第者未必知学,而帝王之学无所用乎文采科第也。夫六经之义浩如渊海,学者所造当有先后,孰先而始,孰后而终,是不可不知也。夫圣人之立言,语其精者固未尝遗其粗,语其末者亦未尝遗其本。本末精粗,本自一贯,然其亲切著明,造之而易入,讲之而易明者莫若《论语》。是以明经之序,当先《论语》,次七篇,次而《大学》,次而《中庸》,次而《诗》,次而《书》,次而《礼》,次而《春秋》,而终之以《易》焉。夫《易》穷理尽性之书,而《论语》者切问近思之书也。学者必先切问近思而后可以穷理尽性,则不躐等不陵节,圣人之道为可得,圣人之事业为可有矣。夫孔子晚而后学《易》,而后之学者乃以谈《易》为先。周公作《周官》,概言教国子而不专言教太子之法,盖位有贵贱,学无等差,自太子达于庶子以及公卿大夫之子一而已。然所谓教国子者,教之以诗书、教之以礼乐而已。当是时,文王之《易》其发明天人之蕴亦已备矣,然终未以为教,三《易》之法特掌于太卜,周公之意必有所在,发明经义以辅导太子者亦不可不知也。今夫蓬生麻中,不扶自直,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,居移气,养移体,是不可不图之于其初也。今士大夫家求师以教其子者固不可不谨,然至于朋友游从之间亦岂可不察?盖先生相与言必以仁与义,市井相与言必以财与利。闻仁义之言久熟,则必悦于仁义而欲为仁义矣;闻财利之言久熟,则必悦于财利而欲为财利矣。此自然之义也。自昔帝王之资,聪明睿知,未有不过人者,苟于性习之未远,嗜欲之未流,熏之以诗书之气,濡之以礼义之味,则日就月将,有不难致者,故曰:「蒙以养正,圣功也」。夫天下之道二,正与不正而已。朝夕与正人处,则耳闻正大之言,目见正大之行,熏习渐染,夫安得不正?朝夕与不正人处,则口习邪僻之言,身习邪僻之行,熏陶变化,夫安得而正?是故欲其进德而毋败于德,欲其修业而毋怠于业,则其居处之间,游从之际,必皆有以为之虑而后能得也。且其所与居处者何人也,是不可不知也;其所与游从者何人也,是不可不知也。左右前后罔非正人,则谁与为不善?左右前后皆非正人,则谁与为善?所与居处、所与游从而皆得乎逸民处士,则诱之以声色之奉而伤其性,导之以货利之事而损其行者必无之矣,如是则吾之进说必欣欣乎其乐闻也。所与居处、所与游从而不离乎近习小人,则引之以《诗》、《书》之正道、启之以先王之法言者亦必无之矣,如是则吾之进说必戛戛乎其难入也。岂可自谓吾惟以说经为职,而于其居处游从之间漠然不为之虑,而望其能进德修业乎?昔惠帝聘四皓以为羽翼,肃宗亲李山人与之共事,本朝真宗礼白云先生与之往来,是皆可为后世法。程子尝建言乞择老成宫人、内臣侍哲宗,而经筵祗应人亦皆在遴选。今春坊内外供给之人若皆得谨愿者为之,为益亦不细矣,此谨游从以辅导太子者,又不可不知也。正又尝求之于古,得可以为戒者二,可以为法者三。可以为法者,商高宗、周文王、滕文公是已;可以为戒者,尧之丹朱、舜之商均是已。古之帝王未有不尊师敬友以成其圣德者。古今之称大圣人者必曰尧舜,然皆以精一执中为学,盖学则为圣为贤,不学则为愚为不肖,理之必然耳。丹朱、商均非其无以为师者,又非其无以为友者,卒之不肖焉,何也?夫人之生或不幸而有疾,虽欲学之而才有不逮,勉焉尽其至可也。彼商均者不知其才之何如,而丹朱以傲闻,是其才亦有过人者,而卒之不肖,则不学之罪也。使其知学,去邪以从正,去恶以从善,沛然其谁能禦之?此其可戒者也。夫古之圣人虽曰生而知之,然考其行事未有不学者。高宗自谓旧学于甘盘,盖其少时已得甘盘而师之,讲之已熟,行之已至。观其得说,与之议论至于启心沃心之说,光明照彻,焕然于千载之下,中兴之功盖有不足为者,是皆其幼学之力有以致之也。文王之为世子也,仁孝之实见于躬行者已不可及,然犹孜孜汲汲,养老乞言,尊师重道,不自满假,故君人之大德、事君之小心,自其为世子时已自成之。战国诸侯谁能以学为事者?独滕文公知敬孟子,故孟子一见遽告以尧舜之道、性善之说,此不惟有受道之质,而好学之心亦可见矣。他日问礼问为国,孟子所以告之者皆王道之纲、仁政之本,惜其未能始终师用孟子而至于王也。然其好学之心卓然如此,视齐宣、梁惠沉酣于功利鄙浅之说者万万耳,此可为法者也。今之宫僚可谓备矣,然独侍郎力辞兼职,乞专一赞谕,是殆以春宫德业进不进为己任者,故正辄以其浅陋之说进于左右。正不肖不学,无所取才,然区区所以望侍郎者不敢以望于人,惟侍郎加察。
朱文公梦奠记 南宋 · 蔡沈
出处:全宋文卷六八八五、九峰公集
庆元庚申三月初二日,先生简附叶味道来约沈下考亭,当晚即与味道至先生侍下。是夜先生看沈《书集传》,说书数十条,及时事甚悉,精舍诸生皆在。四更方退,止沈宿楼下书院。且三日,先生在楼下改《书传》两章,又贴脩《稽古录》一段,是夜说书数十条。四日,先生在楼下商量起小亭于门前洲上。先生自至溪岸相视,陈履道载酒食于新筑亭基。时溪东山间有兽声甚异,里人在坐者云,前后如此,乡里辄有丧祸,然声未常有此雄也。是夜说书至《太极图》。五日,先生在楼下,脏腑微利。邑宰张揆来见,有馈,先生却之,谓知县若宽一分,百姓得一分之惠。揆藉时相之势,凶焰可畏,百姓甚苦之。是夜说《西铭》,又言为学之要,惟事事审求其是,决去其非,积累日久,心与理一。初六日,改《大学》「诚意」一章,令詹淳誊写,又改数字。又修《楚辞》一段。午后,大下,随入宅堂,自是不能复出楼下书院矣。七日,先生脏腑甚脱,文之(文之名野,文公仲子。)自五夫归。八日,精舍诸生来问病,先生起坐曰:「误诸生远来,然道理只是恁地,但大家倡率做些坚苦工夫,须牢固着脚力,方有进步处」。时在坐者林子武、陈器之、叶味道、徐君甫、方伯起、刘成道、赵唯夫及沈与范益之。先生顾沈曰:「某与先丈病势一般,决不能起」。沈答曰:「先人病两月馀,先生方苦脏腑。然老人体气易虚,不可不急治之」。盖先生之病实与先人相似,上极热,挥扇不辍,下极冷,泄泻不止。先人初亦因痞结服神功丸,致动脏腑。舂陵病革时,常作先生书及此,故也。诸生退,先生作范丈伯崇书,托写《礼书》,且为冢孙择配。又作直卿丈书,命收《礼书》底本补葺成之,又作敬之(敬之名在,文公季子。)书,又批与敬之早归,收拾文字。且叹息言:「许多年父子乃不及相见也」!夜分,命沈检《巢氏病源》。刘择之云:「待制脉绝已三日矣,只是精神定把得如此分晓」。九日五更,命沈至卧内。先生坐床上,沈侍立,先生以手挽沈衣命坐,若有所欲言而不言者久之。医士诸葛德裕来,命无语所用治,命移寝中堂。平明,精舍诸生复来问病,味道云:「先生万一不讳,礼数用《书仪》如何」?先生摇首。益之云:「用《仪书》如何」?先生复摇首。沈曰:「《仪礼》、《书礼》参用如何」?先生首肯之,然不能言,意欲笔写,示左右以手板托纸进。先生执笔如平时,然力不复能运。少顷,置笔就枕,手误触巾,目沈正之。诸生退,沈坐首边,益之坐足边。先生上下其视,瞳犹炯然,徐徐开合,气息渐微而逝,午初刻也。是日,大风破屋,左右梧桐等大木皆拔;未几洪水,山皆崩陷。其所谓山颓木坏者欤,呜呼痛哉!先生平年脚气,自入春尤甚,以足溺气痞,步履既艰,刺痛间作,服药不效。先生谓沈曰:「脚气发作异于常年,精神顿衰,自觉不能长久」。闰二月,俞倅闻中自邵武赴延平,过考亭,荐医士张修之。张至,云:「须略攻治,去其壅滞,方得气脉流通」。先生初难之,以问刘择之,择之盖素主不可攻治者,叩其用药,择之曰:「治粗人病尔,此岂所宜」!张执甚力,择之不能屈。先生亦念此病恐前后医者止养得在,遂用其药。初制黄芪、罂粟壳等服之,小效。继用巴豆、三棱、莪术等药,觉气快足轻,向时遇食多不下膈之病皆去。而大腑又秘结,先生再服温白丸数粒,脏腑通而泄泻不止矣。黄芽、岁丹作一剂投之,皆不效,遂至大故。呜呼痛哉!先君殁舂陵时谓沈曰:「先生老矣,汝归终事之」。才逾年而先生亦殁。数奇命薄,学未有闻,而父师俱往,抱无涯之悲,饮终天之恨,几何不寤苦而遂死也,呜呼痛哉!
叶奭除国子博士应𢖟除太学博士兼庄文府教授汪之道除国子录制 南宋 · 洪咨夔
出处:全宋文卷六九九○、《平斋集》卷一八
敕具官某:道存乎人心,蕴之为德行,行之为事业,文辞陋矣。朕故谨择知道者为学校师。尔奭直简而廉,尔𢖟融明而静,尔之道英拔而粹,俱有得乎正大之旨。庸命奭为博士以学胄子;𢖟为博士以学士,仍典藩房之教;之道为录以纠胄监之不如规者。师道立而皆知以求仁明善为急,化成天下,独不在兹乎!可。
赐乔行简等以星雷示异乞退不允诏 南宋 · 吴泳
出处:全宋文卷七二三六、《鹤林集》卷一二
省所奏,具悉。昔昭王不以赤云之异移于司马,孔子以为知道;景公不以荧惑之变移于相,子韦以为知言。春秋列国之君,犹能克己就义,不寘其咎于股肱,矧雷君令也,而朕又焉敢移之?以《震》恐惧修省,以《益》迁善改过。朕方欲回怒渝以帅彼天常,则亦赖卿等燮和赞理,懋德奋庸,汔济乃辟于乂。顾援汉末世策免之文,欲上丞相印归丘园,朕所不取。所请宜不允。
答王成父书 南宋 · 吴泳
出处:全宋文卷七二五○、《鹤林集》卷三一
某伏自去岁从合阳答来教之后,遂下古渝,日酣于欸乃声中,虽欲摘兰苕以遗所思,亦无从也。夏中,伏领宝帖,襟仪洒落,见乎其辞。乡邑得茂宰悉意字氓,绝以岂弟为务。二年,民安之。但「岂弟」二字,世之士只一滚作慈善看了。岂以强教之,弟以说安之,不但安民便了,必也扶道植教,俾斯民兴于礼逊,然后尽吾所以父母斯民之责。不然,则徒善而已矣。成父当亦领解于斯也。某缀迹周行,已十月矣。轮对尚在来春之莫,宿斋预戒,充积诚意久矣。朋友责望,不敢不勉。是间文公先生诸弟子,如叶丈知道、郭丈德元、吴丈西庵、度丈性善,时有过从讲磨之益。方京华车马如雾,而每与三数公作冷淡生活,澹则欲心平,和则躁心释。以此存主得定,沽名好官职之事,都不能犯吾之关也。成父以为何如?仍冀讲学自厚。
聘饶伯与书 南宋 · 吴泳
出处:全宋文卷七二五一、《鹤林集》卷三二
某西州晚学,幼读洙泗圣贤诸书,每闻沈潜理学,用心科举外之士,未尝不耸慕倾敬。兄弟南来,遍求文公之书、之徒,如叶知道、张德元、钱子山、陈器之,皆得与往来质问,而五峰先生则亡弟于汉阳又尝师之。靖惟堂长徵君,讲学有本末,制行有矩度,内明外齐,静专动直,于先老凋落之后,惟若原隐君子一人而已。某被命出守于此,亦欲以平日所得于圣贤者施之教化,而求所以友事、师事者,颇难其人。俗敝教衰,殊未易振起。辄欲延屈长者,一临敝州,讲论经理,不独使国人有所矜式,而某朝夕得以问政、问学,亦不至冥行,为俗吏之归也。恭敬之实,不可虚拘,辄遣车币薄礼,惠肯命驾,不胜幸愿。春寒尚峭,中涂更为吾道自爱。
上曹太傅书 南宋 · 吴泳
出处:全宋文卷七二五一、《鹤林集》卷三二
窃尝谓学问之源流未尝不相接也,虽托之于人者或绝或续,见之于斯世者有明有晦,而义理之在人心,微言之诏来世,炳炳若揭,必将有神会而心得之者,曾不以人之存亡、世之治乱、风俗之升降而为之间断也。春秋之季,诸大人不说学,夫必多有是说也,而后及其大人也,则学将落矣!然以其时考之,鲁之闵子骞则知道,齐之晏子婴则知礼,冀之郤缺则知敬,晋之胥臣臼季则知仁之则,周之刘康公则知天地之中。穆姜一妇人耳,筮《易》而知四德,曰:元善之长也,亨嘉之会也,利义之和也,贞事之干也,曾不待夫孔子之《文言》也;穆叔一使人耳,诵《诗》而知五善,曰:访问于善为咨,咨亲为询,咨礼为度,咨事为诹,咨难为谋也,初不用夫毛、郑之训诂也。意者当时去圣未远,风气濡染而闻见正,义理浃洽而源流长。其间岂无秀民茂士,相与护持苗脉,扶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之泽于未坠者哉?呜呼!贞元不常会,大贤不世出。后之学者,受胎不正则血气偏枯,而脉理不相属矣;下种不实则根苗秕稗,而生理不腴畅矣;愤悱启发之功少,则所见皆躯壳之私;潜体密察之味不深,则所得不免囿于简册之内。盍亦溯源寻流,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所传者何学,孔子、子思、孟子所学者何事,玩辞而知味,因事而推理,则盖有默会于心者矣。洙泗之学非洙泗之学,尧舜三代之学也;河洛之学非河洛之学,孔子、子思、孟子之学也。盖自濂溪周氏、伊川二程氏上接洙泗之传,下演河洛之学,繇北方而盛行于南国者,盖亦有自来矣。南轩受道于五峰,于是乎有湖南之学;吕公受经于三山,于是乎有东莱之学;象山兄弟自立于家塾,又于是乎有江西之学。惟永嘉陈氏之学,则得于薛公持正,建安朱氏之学,接于周公行己、许公景衡,而实本伊川者也。太傅崛起南方,学问有源委,行己有矩度,甫年二十,从止斋游,则读书讲学已就事上穷究实体。其后与晦翁往复问答,剖析疑义,则又欲从理上推致于事事物物之间,其实元一法也。惟其源委之正也,故其为文也,如水行地,能普万物之泽;为道也,如星丽天,能回万古之光。蜀中何幸,而乃得执事昌明正学,以为斯文宗主哉!佔毕小儒,滥叨蜀学,平时非不知诵其书,服其言,有志于古儒先之学,然粗得一知而不繇其统,仅沾一溉而不穷其源,燥乾枯涸之病多,润泽孚尹之功少。有如太傅者,则某所愿见而欲观其的传者也。昔侯氏师圣初从伊川未悟,后访濂溪,越三日而有得,如见天之广大。世盖有终年不能究其学,而一夕之间冰释理悟者,执事幸教焉。不宣。
九日同子存贻上赋 其二 清 · 彭孙遹
七言律诗 押支韵 出处:松桂堂全集卷六(己亥庚子)
劳人向夕起相思,篱菊开残最后枝。
客里授衣愁令节,尊前啼鴃惜芳时。
西山叶尽寒鸱见,大陆云愁去雁迟。
沙梗坐飞秋日暮,苦吟低拂玉鞭垂。
壬午应诏封事(绍兴三十二年八月)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四二八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一一、《古文集成》卷五六、《文章类选》卷二一、《文翰类选大成》卷一二九、《历代名臣奏议》卷五三、《朱子奏议》卷一 创作地点: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
八月七日,左迪功郎、监潭州南岳庙臣朱熹谨昧死再拜,上书于皇帝阙下:臣恭惟太上皇帝再造区夏,受命中兴,忧勤恭俭,三十六年,春秋未高,方内无事,乃深惟天下国家之至计,一旦而举四海之广、天位之尊,断自宸衷,传之圣子。皇帝陛下恭承慈训,应期御历,爰初践阼,曾未几何,而设施注措之间,所以大慰斯民之望者,新而又新,曾靡虚日,其规摹固已宏远矣。然犹且谦冲退托,不以圣智自居,首下明诏,以求直言。此尤足以见帝王之高致,知为治之先务也,天下幸甚!臣窃伏草茅,深自惟念,天下之大,不为无人,忠言嘉谟、崇论谹议计已日陈于陛下之前,尚恐不足仰望清光,无以少备采择,况臣之愚,虽欲效其区区,岂能有补于万分之一哉?又惟即位求言,累圣相承,以为故事,则未知今日陛下之意姑以备故事而已耶,抑真欲博尽群言,以冀万一之助也。臣诚愚昧,不知所出,然爱君尊主,出于犬马之诚,有不能自已者,故昧死言之,惟陛下留听。臣伏读诏书,有曰「朕躬有过失,朝政有阙遗,斯民有戚休,四海有利病,并许中外士庶直言极谏」者。臣窃以陛下潜德宫府,几三十年,不迩声色,不殖货利,无一物之嗜好形于宴私,无一事之过失闻于中外,昧爽而朝,严恭寅畏,仁孝之德,孚于上下。所以大系群生之仰望,浚发太上之深慈,以至于膺受付托,奄有万方者,其必有以致之矣。然则圣躬之过失,臣未之闻也。今者临御未几而延登故老,召用直臣,抑侥倖以正朝纲,雪冤愤以作士气,贡奉之私不输于内帑,恭俭之德日闻于四方,凡天下之人所欲而未行,所患而未去者,以次罢行,几无遗恨。然则朝政之阙遗,臣亦未之闻也。至于斯民之戚休,四海之利病,则有之矣。然臣屏伏闽陬,十有馀年,足迹未尝及乎四方,其见闻所及之一二,内自隐度,皆非今日所宜道于陛下之前者,不敢毛举,以溷圣听。至若阴拱噤默,终不为陛下一言,则又非臣之所敢安也。臣闻召公之戒成王曰:「若生子,罔不在厥初生,自贻哲命」。孟子之言亦曰:「虽有智慧,不如乘势」。方今天命之眷顾方新,人心之蕲向方切,此亦陛下端本正始、自贻哲命之时,因时顺理、乘势有为之会也。又况陛下圣德隆盛,天下之人传诵道说,有年于兹。今者正位宸极,万物咸睹,其心盖皆以非常之事、非常之功望于陛下,不但为守文之良主而已也。然而祖宗之境土未复,宗庙之雠耻未除,戎虏之奸谲不常,生民之困悴已极。方此之时,陛下所以汲汲有为,以副生灵之望者,当如何哉!然则今日之事,非独陛下不可失之时,抑国家盛衰治乱之机,庙社安危荣辱之兆,亦皆决乎此矣。盖陛下者,我宋之盛主,而今日者,陛下之盛时。于此而不副其望焉,则祖宗之遗黎裔胄不复有所归心矣,可不惧哉!可不惧哉!臣愚死罪,窃以为圣躬虽未有过失,而帝王之学不可以不熟讲也。朝政虽未有阙遗,而脩攘之计不可以不早定也。利害休戚虽不可遍以疏举,然本原之地不可以不加意也。盖学不讲则过失萌矣,计不定则阙遗大矣,本不端则末流之弊不可胜言矣。臣请得为陛下详言之。臣闻之,尧、舜、禹之相授也,其言曰:「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。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」。夫尧、舜、禹,皆大圣人也,生而知之,宜无事于学矣。而犹曰精,犹曰一,犹曰执者,明虽生而知之,亦资学以成之也。陛下圣德纯茂,同符古圣,生而知之,臣所不得而窥也。然窃闻之道路,陛下毓德之初,亲御简策衡石之程,不过讽诵文辞、吟咏情性而已。比年以来,圣心独诣,欲求大道之要,又颇留意于老子、释氏之书。疏远传闻,未知信否。然私独以为若果如此,则非所以奉承天锡神圣之资而跻之尧舜之盛者也。盖记诵华藻,非所以探渊源而出治道;虚无寂灭,非所以贯本末而立大中。是以古者圣帝明王之学,必将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,使事物之过乎前者,义理所存,纤微毕照,瞭然乎心目之间,不容毫发之隐,则自然意诚心正,而所以应天下之务者,若数一二、辨黑白矣。苟惟不学,与学焉而不主乎此,则内外本末颠倒缪戾,虽有聪明睿智之资,孝友恭俭之德,而智不足以明善,识不足以穷理,终亦无补乎天下之治乱矣。然则人君之学与不学,所学之正与不正,在乎方寸之间,而天下国家之治不治,见乎彼者如此其大,所系岂浅浅哉!《易》所谓差之毫釐,缪以千里,此类之谓也。盖致知格物者,尧舜所谓精一也。正心诚意者,尧舜所谓执中也。自古圣人口授心传而见于行事者,惟此而已。至于孔子集厥大成,然进而不得其位以施之天下,故退而笔之以为六经,以示后世之为天下国家者。于其间语其本末终始先后之序,尤详且明者,则今见于戴氏之记,所谓《大学》篇者是也。故承议郎程颢与其弟崇政殿说书颐近世大儒,实得孔孟以来不传之学,皆以为此篇乃孔氏遗书,学者所当先务,诚至论也。臣愚伏愿陛下捐去旧习无用浮华之文,攘斥似是而非邪诐之说,少留圣意于此遗经,延访真儒深明厥旨者置诸左右,以备顾问,研究充扩,务于至精至一之地而知天下国家之所以治者不出乎此,然后知体用之一原,显微之无间,而独得乎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之所传矣。于是考之以六经之文,监之以历代之迹,会之于心,以应当世无穷之变,以陛下之明圣而所以浚其源、辅其志者如此其备,则其所至,岂臣愚昧所能量哉!然臣非知道者,凡此所陈,特其所闻于师友之梗概端绪而已。陛下由是讲学而自得之,则必有非臣之言所能及者。惟陛下深留圣意毋忽,则天下幸甚!臣又闻之,为天下国家者,必有一定不易之计,而今日之计不过乎脩政事、攘夷狄而已矣,非隐奥而难知也。然其计所以不时定者,以讲和之说疑之也。夫金虏于我有不共戴天之雠,则其不可和也义理明矣。而或者犹为是说者,其意必曰:今本根未固,形势未成,进未有可以恢复中原之策,退未有可以备禦冲突之方,不若縻以虚礼,因其来聘,遣使报之,请复土疆,示之以弱,使之优游骄怠,未遽谋我,而我得以其间从容兴补而大为之备。万一天意悔祸,或诱其衷,则我之所大欲者,将不用一士之命而可以坐得,何惮而不为哉?臣窃以为知义理之不可为矣,而犹为之者,必以有利而无害故也。而以臣策之,所谓讲和者,有百害无一利,何苦而必为之?夫复雠讨贼、自彊为善之说见于经者,不啻详矣。陛下聪明稽古,固不待臣一二言之,请姑陈其利害而陛下择焉。夫议者所谓本根未固,形势未成,进不能攻,退不能守,何为而然哉?正以有讲和之说故也。此说不罢,则天下之事无一可成之理。何哉?进无生死一决之计,而退有迁延可已之资,则人之情虽欲勉彊自力于进为,而其气固已涣然离沮而莫之应矣。其守之也必不坚,其发之也必不勇,此非其志之本然,气为势所分,志为气所夺故也。故今日讲和之说不罢,则陛下之励志必浅,大臣之任责必轻,将士之赴功必缓,官人百吏之奉承必不能悉其心力,以听上之所欲为。然则本根终欲何时而固,形势终欲何时而成,恢复又何时而可图,守备又何时而可恃哉?其不可冀明矣。若曰以虚礼縻之,则彼虽仁义不足而凶狡有馀,诚有谋我之心,则岂为区区之虚礼而骄?诚有兼我之势,则亦岂为区区之虚礼而辍哉?若曰示之以弱,则是披腹心、露情实而示之以本然之弱,非强而示之弱之谓也。适所以使之窥见我之底蕴,知我之无谋而益无忌惮耳。纵其不来,我恃此以自安,势分气夺,日复一日,如前所云者,虽复旷日十年,亦将何计之可成哉?则是所以骄敌者,乃所以启敌而自骄;所以缓寇者,乃所以养寇而自缓。为虏计则善矣,而非吾臣子所宜言也。且彼盗有中原,岁取金币,据全盛之势以制和与不和之权,少懦则以和要我而我不敢动,力足则大举深入而我不及支。盖彼以从容制和而其操术常行乎和之外,是以利伸否蟠而进退皆得。而我方且仰首于人,以听和与不和之命,谋国者惟恐失虏人之驩,而不为久远之计,进则失中原事机之会,退则沮忠臣义士之心。盖我以汲汲欲和而志虑常陷乎和之中,是以跂前疐后而进退皆失。自宣和、靖康以来,首尾三四十年,虏人专持此计,中吾腹心,决策制胜,纵横前却,无不如其意者。而我堕其术中,曾不省悟,危国亡师,如出一辙。去岁之事,人谓朝廷其知之矣,而解严未几,虏使复至。彼何惮于我而遽为若是?是又欲以前策得志于我。而我犹不悟也,受而报之,信节未还而海州之围已急矣。此其包藏反覆,岂易可测?而议者犹欲以已试败事之馀谋当之,其亦不思也哉!至于请复土疆而冀其万一之得,此又不思之大者。夫土疆,我之旧也,虽不幸沦没,而岂可使彼仇雠之虏得以制其予夺之权哉?顾吾之德之力如何耳。我有以取之,则彼将不能有而自归于我;我无以取之,则彼安肯举吾力之所不能取者而与我哉?且彼能有之而我不能取,则我弱彼强,不较明矣。纵其与我,我亦岂能据而有之?彼有大恩,我有大费,而所得者未必坚也。向者燕、云、三京之事可以监矣。是岂可不为之寒心也哉?假使万有一而出于必不然之计,彼诚不我欺而不责其报,我必能自保而永无他虞,则固善矣。然以堂堂大宋,不能自力以复祖宗之土宇,顾乃乞丐于仇雠之戎狄以为国家,臣虽不肖,窃为陛下羞之。夫前日之遣使报聘,以是为请,既失之矣。及陛下嗣位,天下之望曰庶几乎,而赦书下者,方且禁切诸将毋得进兵,申遣使介,告谕纂承之意,继脩和好之礼,亦若有意于和议之必成而坐待土疆之自复者。远近传闻,顿失所望。臣愚不能识其何说,而窃叹左右者用计之不详也。古语有之,疑事无功,疑行无名。今虏以好来而兵不戢,我所以应之者常不免出于两涂而无一定之计,岂非所谓疑事也哉?以此号令,使观听荧惑,离心解体,是乃未攻而已却、未战而已败也。欲以此成恢复之功,亦已难矣。然失之未远,易以改图,往者不可谏,而来者犹可追也。愿陛下畴咨大臣,总揽群策,鉴失之之由,求应之之术,断以义理之公,参以利害之实,罢黜和议,追还使人,苟未渡淮,犹将可及。自是以往,闭关绝约,任贤使能,立纪纲,厉风俗,使吾脩政事、攘夷狄之外,了然无一毫可恃以为迁延中已之资,而不敢怀顷刻自安之意,然后将相军民、远近中外无不晓然知陛下之志必于复雠启土而无玩岁愒日之心,更相激厉,以图事功。数年之外,志定气饱,国富兵强,于是视吾力之强弱,观彼衅之浅深,徐起而图之,中原故地不为吾有,而将焉往?此不过少迟数年之久,而理得势全,名正实利,其与讲和请地、苟且侥倖必不可成之虚计,不可同年而语也明矣。惟陛下深留圣意毋忽,则天下幸甚!至于四海之利病,臣则以为系于斯民之戚休;斯民之戚休,臣则以为系乎守令之贤否。然而监司者,守令之纲也;朝廷者,监司之本也。欲斯民之皆得其所,本原之地,亦在乎朝廷而已。陛下以为今日之监司奸赃狼籍,肆虐以病民者谁?则非宰执台谏之亲旧宾客乎?其既失势者,陛下既按见其交私之状而斥去之矣,尚在势者,岂无其人?顾陛下无自而知之耳。然则某事之利为民之休,某事之病为民之戚,陛下虽欲闻之,亦谁与奉承而致诸民哉?臣以为惟以正朝廷为先务,则其患可不日而自革。而陛下似亦有意乎此矣。盖前日所号召数君子者,皆天下所谓忠臣贤士也。所以正朝廷之具,岂有大于此者哉!然其才之所长者不同,则任之所宜者亦异。愿陛下于其大者使之赞元经体,以亮天工;于其细者使之居官任职,以熙庶绩。能外事者使任典戎干方之责,明治体者使备拾遗补过之官。又使之各举所知,布之列位,以共图天下之事,使疏而贤者虽远不遗,亲而否者虽迩必弃。毋主先入,以致偏听独任之讥;毋笃私恩,以犯示人不广之戒。进退取舍,惟公论之所在是稽,则朝廷正而内外远近莫敢不一于正矣。监司得其人,而后列郡之得失可得而知。郡守得其人,而后属县之治否可得而察。重其任以责其成,举其善而惩其恶,夫如是,则事之所谓利,民之所谓休,将无所不举;事之所谓病,民之所谓戚,将无所不除,又何足以劳圣虑哉?苟惟不然,而切切然今日降一诏,明日行一事,欲以惠民而适增其扰者有之,欲以兴利而益重其害者有之,纷纭丛脞,既非君道所宜,宣布奉行,徒为观听之美而已,则亦何补之有?况今旱蝗四起,民食将乏,图所以宽赋役、备赈赡、业流逋、销盗贼之计,尤在于守令之得其人,而其本原之地,则又有在。愿陛下深留圣意毋忽,则天下幸甚!盖天下之事至于今日,无一不弊而不可以胜陈。以献言者之众,则或已能略尽之矣。然求其所谓要道先务而不可缓者,此三事是也。夫讲学所以明理而导之于前,定计所以养气而督之于后,任贤所以脩政而经纬乎其中,天下之事无出乎此者矣。伏惟陛下因此初政,端本正始、自贻哲命之时,因时顺理、乘势有为之会,于此三言深加察纳,果断力行,以幸天下,则夫所谓不可胜陈之事,凡见于议者之言,而合乎义理之公,切于利害之计者,自然循次及之,各得其所。若其不然,虽有求治之心而致之不得其方,虽有致治之方而为之不得其序,一旦恭俭劳苦,忧勤过甚,有所不堪而不见其效,则亦终于因循怠惰而无所成矣,岂天下之人所以延颈举踵而望陛下之初心哉!至于是时,虽欲悔之,臣恐其倍劳圣虑而成效不可期也。又况旱蝗之灾环数千里,陛下始初清明,行谊未过,而天戒赫然,若此其甚,其必有说矣。臣愚窃以为此乃天心仁爱陛下之厚,不待政过行失而先致其警戒之意以启圣心,使盛德大美始终纯全,无可非间,如商中宗、周宣王因灾异而脩德,以致中兴也。是宜于此三术屡省而亟图之,以顺民心,以答天意。以陛下之圣明,必将有以处此。愚臣所虑,独患议者不深惟其所以然之故,以为其间不免有所更张,或非太上皇帝之意者,陛下所不宜为,以咈亲志。臣窃以为误矣。恭惟太上皇帝至公无心,合德天地,临御三纪,艰难百为,其用人造事,皆因时循理,以应事变,未尝胶于一定之说。先后始末之不同,如春秋冬夏之变,相反以成岁功,存神过化,而无有毫发私意凝滞于其间。其所以能超然远引,屣脱万乘而不以为难者,由是而已。本其传位陛下之志,岂不以陛下必能缉熙帝学,以继迹尧禹乎?岂不以陛下必能复雠启土,以增光祖宗乎?岂不以陛下必能任贤脩政,以惠康小民乎?诚如是也,则臣之所陈,乃所以大奉太上诒谋燕翼之圣心,而助成陛下尊亲承志之圣孝也。议者顾欲守一时偶然之迹,一二以循之,以是为太上皇帝之本心,则是以事物有形之粗而语天地变化之神也,岂不误哉!且古者禅授之懿,莫如尧舜之盛,而舜承尧禅,二十有八年之间,其于礼乐刑政,更张多矣。其大者,举十六相,皆尧之所未举;去四凶,皆尧之所未去。然而舜不以为嫌,尧不以为罪,天下之人不以为非,载在《虞书》,孔子录之以为大典,垂万世法。而况臣之所陈,非欲尽取太上皇帝约束纷更之也,非贵其所贱,贱其所贵而悉更置之也,因革损益,顾义理如何尔,亦何不可?而陛下何嫌之有哉?愿早图之,以幸天下,毋疑于臣之计也。若夫战守之机,形制之势,则臣未之学,不敢妄有所陈。然窃闻之,上流督帅物望素轻,黜陟失宜,效于已试;下流戍兵直弃淮甸,长江之险,与虏共之。斯乃古今之所共忧,愚智之所同惑。臣虽鄙闇,亦窃疑之。况今秋气已高,虏情叵测,传闻汹汹,咸谓或当复有去岁之举。虽虚实未可知,然是二者实彊弱安危形势所系,呼噏俯仰之间,未足以喻其急也。愿陛下并留圣意,臣不胜大愿!臣凡愚不学,顷岁冒昧群试有司,太上皇帝赐之末第,获叨官禄。既又误听人言,猥加收召,适以疾病留落不前。今则血气益衰,精神益耗,屏居山田,未知所以仰报大恩之日。敢因明诏,罄竭愚衷,昧死献书以闻。迂疏狂妄,不识忌讳,忤犯贵近,切劘事机,罪当万死。惟陛下哀怜财赦而择其中。干冒天威,臣无任震惧兢惶、俯伏待罪之至。臣熹昧死再拜。
答汪尚书(十一月既望)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四八一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三○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四九三
别纸谆诲,良荷不鄙。自顷致书之后,方窃悚惧,以俟谴诃,岂意高明不以为罪而虚受之,此真熹所敬服叹慕而不能已者,幸甚幸甚!然所谓一字之失者,若推其所自来,究其所终极,恐其失不但一字而已。更望少留意焉,则熹之愿也。濂溪、河南授受之际,非末学所敢议。然以其迹论之,则来教为得其实矣,敢不承命而改焉。但《通书》《太极图》之属,更望暇日试一研味,恐或不能无补万分,然后有以知二先生之于夫子,非若孔子之于老聃、郯子、苌弘也。惟是苏学邪正之辨,终未能无疑于心。盖熹前日所陈,乃论其学儒不至而流于诐淫邪遁之域。窃味来教,乃病其学佛未精,而滞于智虑言语之间,此所以多言而愈不合也。夫其始之辟禅学也,岂能明天人之蕴,推性命之原,以破其荒诞浮虚之说而反之正哉?如《大悲阁》、《中和院记》之属,直掠彼之粗以角其精,据彼之外以攻其内,是乃率子弟以攻父母,信枝叶而疑本根,亦安得不为之诎哉?近世攻释氏者,如韩、欧、孙、石之正,龟山犹以为一杯水救一车薪之火,况如苏氏以邪攻邪,是束缊灌膏而往赴之也,直以身为烬而后已耳。来教又以为苏氏乃习气之弊,虽不知道而无邪心,非若王氏之穿凿附会,以济其私邪之学也。熹窃谓学以知道为本,知道则学纯而心正,见于行事,发于言语,亦无往而不得其正焉。如王氏者,其始学也,盖欲凌跨扬、韩,掩迹颜、孟,初亦岂遽有邪心哉?特以不能知道,故其学不纯,而设心造事遂流入于邪。又自以为是,而大为穿凿附会以文之,此其所以重得罪于圣人之门也。苏氏之学虽与王氏若有不同者,然其不知道而自以为是则均焉。学不知道,其心固无所取则以为正,又自以为是而肆言之,其不为王氏者,特天下未被其祸而已。其穿凿附会之巧,如来教所称论成佛、说老子之属,盖非王氏所及。而其心之不正,至乃谓汤、武篡弑而盛称荀彧,以为圣人之徒。凡若此类,皆逞其私邪,无复忌惮,不在王氏之下。借曰不然,而原情以差其罪,则亦不过稍从末减之科而已,岂可以是为当然而莫之禁乎?《书》曰:「天讨有罪,五刑五用哉」。此刑法之本意也。若天理不明,无所准则,而屑屑焉惟原情之为务,则无乃徇情废法而纵恶以启奸乎?杨朱,学为义者也,而偏于为我;墨翟,学为仁者也,而流于兼爱。本其设心,岂有邪哉?皆以善而为之耳。特于本原之际微有毫釐之差,是以孟子推言其祸,以为无父无君而陷于禽兽,辞而辟之,不少假借。孟子亦岂不原其情而过为是刻核之论哉?诚以其贼天理、害人心于几微之间,使人陷溺而不自知,非若刑名狙诈之术,其祸浅切而易见也。是以拔本塞源,不得不如是之力。《书》曰:「予畏上帝,不敢不正」。又曰:「予弗顺天,厥罪惟均」。孟子之心,亦若是而已尔。以此论之,今日之事,王氏仅足为申、韩、仪、衍,而苏氏学不正而言成理,又非杨、墨之比。愚恐孟子复生,则其取舍先后必将有在,而非如来教之云也。区区僭越,辨论不置,非敢自谓工诃古人而取必于然诺,实以为古人致知格物之学有在于是,既以求益,而亦意其未必无补于高明也。
答吕伯恭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四八七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三三、《翰墨大全》辛集卷三、《古文渊鉴》卷六○、《宋元学案补遗》卷四九、五一
窃承进学之意甚笃,深所望于左右。至于见属过勤,则非区区浅陋所堪。然不敢不竭所闻,以塞厚意。熹旧读程子之书有年矣,而不得其要。比因讲究《中庸》首章之指,乃知所谓「涵养须用敬,进学则在致知」者,两言虽约,其实入德之门无踰于此。方窃洗心以事斯语,而未有得也,不敢自外,辄以为献。以左右之明,尊而行之,不为异端荒虚浮诞之谈所迁惑,不为世俗卑近苟简之论所拘牵,加以岁月,久而不舍,窃意其将高明光大,不可量矣。承喻所疑,为赐甚厚。所未安者,别纸求教。然其大概,则有可以一言举者。其病在乎略知道体之浑然无所不具,而不知浑然无所不具之中,精粗本末、宾主内外盖有不可以豪发差者,是以其言常喜合而恶离,却不知虽文理密察,缕析豪分而初不害乎其本体之浑然也。往年见汪丈举张子韶语明道至诚无内外之句,以为「至诚」二字有病,不若只下个「中」字。大抵近世一种似是而非之说,皆是此个意见,惟恐说得不鹘突,真是谩人自谩,误人自误。士大夫无意于学,则恬不知觉;有志于学,则必入于此,此熹之所以深忧永叹,不量轻弱而极力以排之。虽以得罪于当世,而不敢辞也。注中改字,两说皆有之。盖其初正是失于契勘凡例,后来却因汪丈之说,更欲正名,以破其惑耳。然谓之因激增怒则不可。且如孟子平时论杨墨,亦平平耳。及公都子一为好辩之问,则遂极言之,以至于禽兽。盖彼之惑既愈深,则此之辩当愈力。其禽纵低昂,自有准则,盖亦不期然而然。然禽兽之云,乃其分内,非因激而增之也。来教又谓吾道无对,不当与世俗较胜负,此说美则美矣,而亦非鄙意之所安也。夫道固无对者也,然其中却著不得许多异端邪说,直须一一剔拨出后,方晓然见得个精明纯粹底无对之道。若和泥合水,便只著个「无对」包了,窃恐此无对中却多藏得病痛也。孟子言杨墨之道不熄,孔子之道不著,而《大易》于君子小人之际,其较量胜负,尤为详密,岂其未知无对之道邪?盖无对之中,有阴则有阳,有善则有恶,阳消则阴长,君子进则小人退,循环无穷,而初不害其为无对也。况熹前说已自云,「非欲较两家已往之胜负,乃欲审学者今日趣向之邪正」,此意尤分明也。康节所著《渔樵对问》,论天地自相依附,形有涯而气无涯,极有条理。当时想是如此说,故伊川然之。今欲分明,即更注此段于其下,如何?科举之教无益,诚如所喻。然谓欲以此致学者而告语之,是乃释氏所谓「先以欲勾牵,后令入佛智」者,无乃枉寻直尺之甚,尤非浅陋之所敢闻也。伊川学制固不必一二以循其迹,然郡学以私试分数较计餔啜,尤为猥屑,似亦当罢之。若新除已下,则上说下教,使先生之说不遂终废于时,乃吾伯恭之责,又不特施于一州而已也。
与东莱论白鹿书院记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四九二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三四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学行典卷一○六、《白鹿书院志》卷二
当是时,士皆上质实,实则入于申、商、释老而不自知祖宗。
盛时风俗之美固如所论,然当时士之所以为学者,不过章句文义之间,亦有浅陋驳杂之弊。故当时先觉之士往往病其未足以明先王之大道,而议所以新之者。至于程张诸先生论其所以教养作成之具,则见于明道学制之书详矣,非独王氏指以为俗学而欲改之也(王氏变更之议,荣公初亦与闻。)。王氏之学,正以其学不足以知道,而以老释之所谓道者为道,是以改之,而其弊反甚于前日耳。今病于末俗之好奇而力主文义章句之学,意已稍偏,惩于熙、丰、崇、宣之祸而以当时旧俗为极盛至当而不可易,又似太过。且所以论王氏者,亦恐未为切中其病也。
「明道程先生」止「卑忠信而小之也」。
世固有忠信而不知道者,如孔子所称忠信而不好学者,伊川所讥笃学力行而不知道者是也。然则王氏此言亦未为失,但不自知其不知道,而反以知道者为不知道,此则为大惑耳。其以忠信目明道,以为卑明道而小之则可,以为卑忠信而小之则不可。盖以忠信对知道,固当自有高卑小大之辨也。
「关洛绪言」止「盍思所以反之哉」。
程氏之言学之本末始终无所不具,非专为成德者言也。今此语意似亦少偏,兼于上文无所系属。
「政使止于章句文义之间」止「三代之始终也」。
三代之教,自离经辨志以后,节次有进步处,是以始乎为士而终乎为圣人也。今但如此言之,则终于此而已,恐非三代教学之本意也。
「自有此山以来」止「亦君子之意也」。
所谓与日月参光者,不知何所指?更望批喻。其曰「区区浚之」者,又恐卑之已甚,有伤上文浑厚之气,如马伏波之论杜季良也。兼此役本为发明先朝劝学之意,初不专为浚之。今但得多说此边意思出来,而略带续其风声之意,则事理自明,不必如此骂破也。
鄙意欲如第一段所论,引明道劄子后,即云:「不幸其说不试而王氏得政,知俗学不知道之弊,而不知其学未足以知道,于是以老释之似乱周孔之实,虽新学制,颁经义,黜诗赋,而学者之弊反有甚于前日。建炎中兴,程氏之言复出,学者又不考其始终本末之序,而争为妄意躐等之说以相高,是以学者虽多,而风俗之美终亦不迨于嘉祐、治平之前,而况欲其有以发明于先王之道乎?今书院之立,盖所以究宣祖宗兴化劝学之遗泽,其意亦深远矣。学于是者,诚能考于当时之学以立其基,而用力于程张之所议者以会其极,则齐变而鲁,鲁变而道矣」。此语草略不文,而其大体规模似稍平正,久远无弊。欲乞颇采此意,文以伟辞,不审尊意以为可否?若只如此示,却恐不免有抑扬之过,将来别生弊病,且将尽变秀才而为学究矣。盖此刻之金石,传之无穷,不比一时之间,为一两人东说西话,随宜说法,应病与药也。
答陆子静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四九六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三六、《周濂溪集》卷二、《性理群书句解》卷八、《古文集成》卷二一、《名臣言行录》外集卷一五、《古今事文类聚》前集卷一、《太极发明》卷一、《文章类选》卷一二、《文翰类选大成》卷一三四、《朱子年谱》卷二、《宋史纪事本末》卷八○ 创作地点:福建省南平市武夷山市
十一月八日,熹顿首再拜,上启子静崇道监丞老兄:今夏在玉山,便中得书,时以入都,旋复还舍,疾病多故,又苦无便,不能即报。然怀想德义与夫象山泉石之胜,未尝不西望太息也。比日冬温过甚,恭惟尊候万福,诸贤兄、令子侄、眷集以次康宁,来学之士亦各佳胜。熹两年冗扰,无补公私,第深愧歉。不谓今者又蒙收召,顾前所被已极叨踰,不敢冒进,以速龙断之讥,已遣人申堂恳免矣。万一未遂,所当力请,以得为期。杜门窃廪,温绎陋学,足了此生。所恨上恩深厚,无路报塞,死有馀憾也。前书诲谕之悉,敢不承教。所谓古之圣贤惟理是视,言当于理,虽妇人孺子有所不弃;或乖理致,虽出古书,不敢尽信,此论甚当,非世儒浅见所及也。但熹窃谓言不难择而理未易明。若于理实有所见,则于人言之是非,不翅黑白之易辨,固不待讯其人之贤否而为去取。不幸而吾之所谓理者或但出于一己之私见,则恐其所取舍未足以为群言之折衷也。况理既未明,则于人之言恐亦未免有未尽其意者,又安可以遽绌古书为不足信,而直任胸臆之所裁乎?来书反复,其于无极、太极之辨详矣。然以熹观之,伏羲作《易》,自一画以下,文王演《易》,自「乾元」以下,皆未尝言太极也,而孔子言之。孔子赞《易》,自太极以下,未尝言无极也,而周子言之。夫先圣后圣,岂不同条而共贯哉?若于此有以灼然实见太极之真体,则知不言者不为少而言之者不为多矣,何至若此之纷纷哉?今既不然,则吾之所谓理者,恐其未足以为群言之折衷,又况于人之言有所不尽者,又非一二而已乎?既蒙不鄙而教之,熹亦不敢不尽其愚也。且夫《大传》之太极者,何也?即两仪、四象、八卦之理具于三者之先,而缊于三者之内者也。圣人之意,正以其究竟至极,无名可名,故特谓之太极。犹曰「举天下之至极无以加此」云尔,初不以其中而命之也。至如「北极」之「极」,「屋极」之「极」,「皇极」之「极」,「民极」之「极」,诸儒虽有解为中者,盖以此物之极常在此物之中,非指「极」字而训之以中也。极者,至极而已。以有形者言之,则其四方八面合辏将来,到此筑底,更无去处;从此推出,四方八面都无向背,一切停匀,故谓之极耳。后人以其居中而能应四外,故指其处而以中言之,非以其义为可训中也。至于太极,则又初无形象方所之可言,但以此理至极而谓之极耳。今乃以中名之,则是所谓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一也。《通书》「理、性、命」章,其首二句言理,次三句言性,次八句言命,故其章内无此三字,而特以三字名其章以表之,则章内之言固已各有所属矣。盖其所谓「灵」,所谓「一」者,乃为太极;而所谓「中」者,乃气禀之得中,与「刚善」、「刚恶」、「柔善」、「柔恶」者为五性,而属乎五行,初未尝以是为太极也。且曰「中焉止矣」,而又下属于二气五行、化生万物之云,是亦复成何等文字义理乎?今来谕乃指其中者为太极而属之下文,则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二也。若论「无极」二字,乃是周子灼见道体,迥出常情,不顾旁人是非,不计自己得失,勇往直前,说出人不敢说底道理,令后之学者晓然见得太极之妙不属有无,不落方体。若于此看得破,方见得此老真得千圣以来不传之秘,非但架屋下之屋、叠床上之床而已也。今必以为未然,是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人言之意者三也。至于《大传》既曰「形而上者谓之道」矣,而又曰「一阴一阳之谓道」,此岂真以阴阳为形而上者哉?正所以见一阴一阳虽属形器,然其所以一阴而一阳者,是乃道体之所为也。故语道体之至极,则谓之太极;语太极之流行,则谓之道。虽有二名,初无两体。周子所以谓之「无极」,正以其无方所,无形状,以为在无物之前,而未尝不立于有物之后;以为在阴阳之外,而未尝不行乎阴阳之中;以为通贯全体,无乎不在,则又初无声臭影响之可言也。今乃深诋无极之不然,则是直以太极为有形状,有方所矣。直以阴阳为形而上者,则又昧于道器之分矣。又于「形而上者」之上复有「况太极乎」之语,则是又以道上别有一物为太极矣。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四也。至熹前书所谓「不言无极,则太极同于一物而不足为万化根本;不言太极,则无极沦于空寂而不能为万化根本」,乃是推本周子之意,以为当时若不如此两下说破,则读者错认语意,必有偏见之病,闻人说有即谓之实有,见人说无即以为真无耳。自谓如此说得周子之意已是大煞分明,只恐知道者厌其漏泄之过甚,不谓如老兄者,乃犹以为未稳而难晓也。请以熹书上下文意详之,岂谓太极可以人言而为加损者哉?是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五也。来书又谓《大传》明言「易有太极」,今乃言无,何耶?此尤非所望于高明者。今夏因与人言《易》,其人之论正如此。当时对之,不觉失笑,遂至被劾。彼俗儒胶固,随语生解,不足深怪。老兄平日自视为如何?而亦为此言耶?老兄且谓《大传》之所谓有,果如两仪、四象、八卦之有定位,天地五行万物之有常形耶?周子之所谓无,是果虚空断灭,都无生物之理耶?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六也。老子「复归于无极」,「无极」乃无穷之义。如「庄生入无穷之门,以游无极之野」云尔,非若周子所言之意也。今乃引之而谓周子之言实出乎彼,此又理有未明而不能尽乎人言之意者七也。高明之学超出方外,固未易以世间言语论量,意见测度。今且以愚见执方论之,则其未合有如前所陈者。亦欲奉报,又恐徒为纷纷,重使世俗观笑。既而思之,若遂不言,则恐学者终无所取正。较是二者,宁可见笑于今人,不可得罪于后世。是以终不获已而竟陈之,不识老兄以为如何?
答陈同甫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四九七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三六、《名臣言行录》外集卷一六、《龙川文集》附录
示喻缕缕,备悉雅意。然区区鄙见,常窃以为亘古亘今,只是一体,顺之者成,逆之者败,固非古之圣贤所能独然,而后世之所谓英雄豪杰者,亦未有能舍此理而得有所建立成就者也。但古之圣贤从本根上便有惟精惟一功夫,所以能执其中,彻头彻尾,无不尽善。后来所谓英雄,则未尝有此功夫,但在利欲场中头出头没,其资美者乃能有所暗合而随其分数之多少以有所立。然其或中或否,不能尽善则一而已。来喻所谓「三代做得尽,汉、唐做得不尽」者,正谓此也。然但论其尽与不尽而不论其所以尽与不尽,却将圣人事业去就利欲场中比并较量,见有彷佛相似,便谓圣人样子不过如此,则所谓毫釐之差、千里之缪者,其在此矣。且如管仲之功,伊、吕以下谁能及之?但其心乃利欲之心,迹乃利欲之迹,是以圣人虽称其功,而孟子、董子皆秉法义以裁之,不少假借。盖圣人之目固大,心固平,然于本根亲切之地,天理人欲之分,则有毫釐必计,丝发不差者。此在后之贤所以密传谨守以待后来,惟恐其一旦舍吾道义之正以徇彼利欲之私也。今不讲此,而遽欲大其目、平其心以断千古之是非,宜其指铁为金,认贼为子而不自知其非也。若夫点铁成金之譬,施之有教无类、迁善改过之事则可,至于古人已往之迹,则其为金为铁固有定形,而非后人口舌议论所能改易久矣。今乃欲追点功利之铁,以成道义之金,不惟费却闲心力,无补于既往,正恐碍却正知见,有害于方来也。若谓汉唐以下便是真金,则固无待于点化,而其实又有大不然者。盖圣人者,金中之金也。学圣人而不至者,金中犹有铁也。汉祖、唐宗用心行事之合理者,铁中之金也。曹操、刘裕之徒,则铁而已矣。夫金中之金乃天命之固然,非由外铄,淘择不净,犹有可憾。今乃无故必欲弃舍自家光明宝藏而奔走道路,向铁炉边查矿中拨取○金,不亦误乎?帝王本无异道,王通分作两三等,已非知道之言。且其为道,行之则是,今莫之禦而不为,乃谓不得已而用两汉之制,此皆卑陋之说,不足援以为据。若果见得不传底绝学,自无此蔽矣。今日许多闲议论,皆原于此学之不明,故乃以为笆篱边物而不之省。其为唤银作铁,亦已甚矣。来谕又谓「凡所以为此论者,正欲发儒者之所未备,以塞后世英雄之口而夺之气,使知千涂万辙,卒走圣人样子不得」。以愚观之,正恐不须如此费力。但要自家见得道理分明,守得正当,后世到此地者,自然若合符节,不假言传。其不到者,又何足与之争耶?况此等议论正是推波助澜,纵风止燎,使彼益轻圣贤而愈无忌惮,又何足以闭其口而夺其气乎?熹前月初间略入城,归来还了几处人事,遂入武夷。昨日方归,冗甚倦甚,目亦大昏,作字极艰。草草布此,语言粗率,不容持择,千万勿过。其间亦有琐细曲折不暇尽辨,然明者读之,固必有以深得其心,不待其词之悉矣。何丈墓文笔势奇逸,三复叹息不能已。挽诗以心气衰弱,不能应四方之求,多所辞却。近不得已,又不免辞多就少,随力应副,往往皆不能满其所欲。今若更作此,即与墓额犯重,破却见行比例矣。且乞蠲免,如何如何?《抱膝吟》亦未遑致思,兼是前论未定,恐未必能发明贤者之用心,又成虚设。若于此不疑,则前所云者便是一篇不押韵、无音律底好诗,自不须更作也。如何如何?
答程允夫(洵)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五一四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四一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学行典卷八四、八九、九九、一四○、《宋元学案补遗》卷九九
读苏氏书,爱其议论不为空言,窃敬慕焉。
苏氏议论切近事情,固有可喜处,然亦谲矣。至于衒浮华而忘本实,贵通达而贱名检,此其为害,又不但空言而已。然则其所谓可喜者,考其要归,恐亦未免于空言也。
为学之道,戛戛乎难哉!
为学之道至简至易,但患不知其方而溺心于浅近无用之地,则反见其难耳。
颖滨「浩然」一段,未知所去取。
反复读《孟子》此章,则苏氏之失自见。
《孟子集解》先录要切处一二事,如论养气、论性之类。
《孟子集解》虽已具稿,然尚多所疑,无人商确。此二义尤难明,岂敢轻为之说而妄以示人乎?来书谓此二义为甚切处,固然。然学者当自博而约,自易而难,自近而远,自下而高,乃得其序。今舍七篇而直欲论此,是躐等也。为学之序不当如此。而来书指顾须索,气象轻肆,其病尤大。
穷理之要,不必深求。先儒所谓「行得即是」者,此最至论。若论虽高而不可行,失之迂且矫,此所谓过犹不及,其为失中一也。
「穷理之要不必深求」,此语有大病,殊骇闻听。「行得即是」固为至论,然穷理不深,则安知所行之可否哉?宰予以短丧为安,是以不可为可也。子路以正名为迂,是以可为不可也。彼亲见圣人,日闻善诱,犹有是失,况于馀人,恐不但如此而已。穷理既明,则理之所在动必由之,无论高而不可行之理。但世俗以苟且浅近之见谓之不可行耳。如行不由径,固世俗之所谓迂;不行私谒,固世俗之所谓矫,又岂知理之所在,言之虽若甚高,而未尝不可行哉?理之所在,即是中道。惟穷之不深,则无所准则而有过不及之患。未有穷理既深而反有此患也。《易》曰:「精义入神,以致用也」。盖惟如此,然后可以应务,未至于此,则凡所作为皆出于私意之凿,冥行而已。虽使或中,君子不贵也。
前所论苏颖滨,正以其行事为可法耳。
苏黄门谓之近世名卿则可,前书以颜子方之,仆不得不论也。今此所论,又以为行事可法,本朝人物最盛,行事可法者甚众,不但苏公而已。大抵学者贵于知道,苏公早拾苏、张之绪馀,晚醉佛老之糟粕,谓之知道,可乎?《古史》中论黄帝、尧、舜、禹、益、子路、管仲、曾子、子思、孟子、老聃之属,皆不中理,未易概举。但其辩足以文之,世之学者穷理不深,因为所眩耳。仆数年前亦尝惑焉,近岁始觉其缪。
所谓行事者,内以处己,外以应物,内外俱尽,乃可无悔。古人所贵于时中者,此也。不然,得于己而失于物,是亦独行而已矣。
处己接物,内外无二道也。得于己而失于物者无之,故凡失于物者,皆未得于己者也。然得谓得此理,失谓失此理,非世俗所谓得失也。若世俗所谓得失者,则非君子所当论矣。时中之说,亦未易言。若如来谕,则是安常习故,同流合污,小人无忌惮之中庸,后汉之胡广是也,岂所谓时中者哉?大抵俗学多为此说,以开苟且放肆之地,而为苏学者为尤甚。盖其源流如此,其误后学多矣。
答程允夫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五一四
熹承寄示前书所谕皆未中理,不得不相晓。来书谓熹之言乃论苏氏之粗者,不知如何而论,乃得苏氏之精者。此在吾弟必更有说。然熹则以为道一而已,正则表里皆正,谲则表里皆谲,岂可以析精粗为二致?此正不知道之过也。又谓洗垢索瘢,则孟子以下皆有可论,此非独不见苏氏之失,又并孟子而不知也。夫苏氏之失著矣,知道愈明,见之愈切,虽欲为之覆藏而不可得,何待洗垢而索之耶?若孟子,则如青天白日,无垢可洗,无瘢可索。今欲掩苏氏之疵而援以为比,岂不适所以彰之耶?黄门比之乃兄,似稍简静。然谓简静为有道,则与子张之指清忠为仁何以异?第深考孔子所答之意,则知简静之与有道盖有间矣。况苏公虽名简静,而实阴险。元祐末年,规取相位,力引小人杨畏,使倾范忠宣公而以己代之。既不效矣,则诵其弹文于坐,以动范公。此岂有道君子所为哉?此非熹之言,前辈固已笔之于书矣。吾弟乃谓其躬行不后二程,何其考之不详而言之之易也!二程之学始焉未得其要,是以出入于佛老。及其反求而得诸六经也,则岂固以佛老为是哉?如苏氏之学,则方其年少气豪,固尝妄抵禅学,如大悲阁、中和院等记可见矣。及其中岁,流落不偶,郁郁失志,然后匍匐而归焉,始终迷惑,进退无据。以比程氏,正扬子「先病后瘳,先瘳后病」之说。吾弟比而同之,是又欲洗垢而索孟子之瘢也。又谓程氏于佛老之言皆阳抑而阴用之,夫窃人之财犹谓之盗,况程氏之学以诚为宗,今乃阴窃异端之说而公排之以盖其迹,不亦盗憎主人之意乎?必若是言,则所谓诚者安在?而吾弟之所以敬仰之意果何谓也?挟天子以令诸侯,乃权臣跋扈,借资以取重于天下,岂真尊主者哉?若儒者论道而以是为心,则亦非真尊六经者。此其心术之间反覆畔援,去道已不啻百千万里之远。方且自为邪说诐行之不暇,又何暇攻百氏而望其服于己也?凡此皆苏氏心术之蔽,故其吐辞立论,出于此者十而八九。吾弟读之,爱其文辞之工而不察其义理之悖,日往月来,遂与之化,如入鲍鱼之肆,久则不闻其臭矣。而此道之传,无声色臭味之可娱,非若侈丽闳衍之辞,纵横捭阖之辨,有以眩世俗之耳目而蛊其心。自非真能洗心涤虑以入其中,真积力久,卓然自见道体之不二,不容复有毫发邪妄杂于其间,则岂肯遽然舍其平生之所尊敬向慕者而信此一夫之口哉?故伊川之为明道墓表曰:「学者于道知所向,然后见斯人之为功;知所至,然后见斯名之称情」。盖为此也。然世衰道微,邪伪交炽,士溺于见闻之陋,各自是其所是,若非痛加剖析,使邪正真伪判然有归,则学者将何所适从以知所向?况欲望其至之乎?此熹之所不得不为吾弟极言而忘其僭越之罪也。程氏书布在天下,所至有之。此间所有,不过是耳。谩寄《大全集》一本、《龟山语录》一本去。《大全》中有他人之文,目录中已题出矣。恐已自有之,如未有,且留看,夏中寄来未晚也。程氏高弟尹公尝谓《易传》乃夫子自著,欲知其道者,求之于此足矣,不必傍观他书。盖语录或有他人所记,未必尽得先生意也。又言先生践履尽一部《易》,其作传只是因而写成。此言尤有味,试更思之。若信得及,试用年岁之功,屏去杂学,致精于此,自当有得,始知前日所谓苏程之室者,无以异于杂薰莸冰炭于一器之中,欲其芳洁而不污,盖亦难矣。苏氏文辞伟丽,近世无匹。若欲作文,自不妨模范。但其词意矜豪谲诡,亦有非知道君子所欲闻。是以平时每读之,虽未尝不喜,然既喜,未尝不厌,往往不能终帙而罢。非故欲绝之也,理势自然,盖不可晓。然则彼醉于其说者欲入吾道之门,岂不犹吾之读彼书也哉?亦无怪其一胡一越而终不合矣。苏程固尝同朝,程子之去,苏公嗾孔文仲龁而去之也。使其道果同,如吾弟之所论,则虽异世亦且神交,岂至若是之戾耶?文仲为苏所嗾,初不自知,晚乃大觉,愤闷呕血以至于死。见于吕正献公之遗书,尚可考也,吾弟未之见耳。因笔及此,似伤直矣。然不直则道不见,吾弟察之。幸甚!
按: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四一。又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学行典卷一○一、经籍典卷七八。
答何叔京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五一二
今年不谓饥歉至此,夏初所至汹汹,遂为县中委以赈粜之役。中间又为邻境群盗窃发,百方区处,仅得无事。今早稻已熟,虽有未浃洽处,然想无它虞矣。对接事变,不敢废体察,以为庶几或可寡过。然悔尤之积,打不过处甚多,即以自惧耳。自老兄南去,日以为念。读来书,知志不获伸,细询来使,乃尽知曲折。此朋友之责也,夫复何言?谨已移书漕台,且为兄求一差檄来建、邵,到即又徐图所处。因此且可暂为宁亲之计,亦急事也。今日所向如此,但临汀深僻,王灵不及,当愈甚尔。朝政比日前不侔矣,近又去一二近习,近臣之附丽者亦斥去之,但直道终未可行。王龟龄自夔府造朝,不得留,出知湖州,又不容而去。今汪帅来,且看又如何。上以荐者颇力,又熟察其所为,其眷伫少异于前矣。然事系安危,未知竟如何耳。熹无似之踪不足为轻重,然亦俟此决之耳。钦夫临川之除,荐者意不止此,亦系时之消长,非人力能为也。近寄得一二篇文字来,前日伯崇方借去,已寄语令转录呈,其间更有合商量处也。前此僭易拜禀博观之敝,诚不自揆。乃蒙见是,何幸如此!然观来喻,似有未能遽舍之意,何耶?此理甚明,何疑之有?若使道可以多闻博观而得,则世之知道者为不少矣。熹近日因事方有少省发处,如「鸢飞鱼跃」,明道以为与「必有事焉,勿正」之意同者,今乃晓然无疑。日用之间,观此流行之体初无间断处,有下功夫处,乃知日前自诳诳人之罪盖不可胜赎也。此与守书册、泥言语全无交涉,幸于日用间察之,知此则知仁矣。所欲言甚众,不欲久稽来使,草草略具报如此,殊不尽怀。
向蒙垂示先大夫《易集义》,得以伏读。窃窥观象玩辞之意,知前辈求道之勤盖如此,不胜叹仰。顾恨不得执经门下,躬扣所疑,三复遗篇,徒深感怅。昨承见索,以在府中,不得即归内。今谨封识,以授来人,至幸检纳,不胜幸甚!
《上蔡语录》上卷数段极亲切,暇日试涵泳之,当自有味。不必广求,愈令随语生解,不得脱洒耳。
按: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四○。又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七八、学行典卷一○六。
答石子重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五一八
「从事于斯」是著力否?若是著力,却是知自己能、自己多,须要去问不能与寡者;自知己有、己实,须要若无若虚,不几于诈乎?若说不著力,却是圣人地位。曰,颜子只见在己不足,在人有馀,何尝以己为能为多,为有为实?曾子却见得颜子以能问不能,以多问寡,有若无,实若虚,故赞叹其所为如此,非谓其著力也。到得圣人,则如天地,不必言能不能、多寡、有无、虚实矣。此只是颜子地位。
熹按,此谓颜子只见在己不足,在人有馀者得之矣,然只问不能、问寡,若无若虚,便是更有用力处在,但不是著力作此四事耳。若圣人则固如天地,然亦未尝自以为有馀也。
「笃信」犹曰「深信」。伊川谓只是无爱心,其实只是未知味。知味而爱,所谓信之笃者也。若不笃信,安能好学?「守死」谓死得有落著,「善道」谓善其道,犹「工欲善其事」、「善于其职」之「善」。守死所以善道。
「笃」有厚意,「深」字说不尽。守死只是以死自守,不必谓死得有落著。盖笃信乃能好学,而守死乃能善道也。又能笃信好学然后能守死善道;又笃信所以能守死,好学所以能善道;又笃信不可以不好学,守死须要善得道(此所谓死得有落著也。);又笃信好学须要守死善道(数义错综,其意始备。)。
且如自己为学官,为馆职,遇朝廷有利害得失,或是宰执台谏所当理会者它不理会,自己要缄默,又不忍国家受祸;要出来说,又有出位谋政之嫌,如之何则可?曰,若任他事却不可,若以其理告君,何故不可?
若是大事,系国家安危、生灵休戚,岂容缄默?馆职又与学官不同,神宗固尝许其论事矣。但事之小者,则亦不必每事数言也。
子欲居九夷,与乘桴浮海同意。当时伤道之不行,中国之陋,实起欲居九夷之念。已而不去,亦是顺理,都无私意。「君子居之,何陋之有」?言君子所居则化,何陋之有?或问九夷尚可化,何故不化中国?曰,此是道已不行,中国已不化,所以起欲居九夷之意。化与不化在彼圣人,岂得必所居则化?理如此耳。中国之不化,亦怎奈何?
当时中国未尝不被圣人之化,但时君不用,不得行其道耳。
「未见其止」,止是圣人极致处,所谓中是也。颜子见得中分明,只是未到,到便是圣人,故夫子叹之。问「吾止也」与「未见其止」同异,曰,止则一般,但用处别。「未见其止」是止于其所止,「吾止也」是于其所不当止而止。
以上下文考之,恐与「吾止」之「止」同。
知以明之,仁以守之,勇以行之,其要在致知。知之明,非仁以守之则不可;以仁守之,非勇而行之亦不可。三者不可阙一,而知为先。
此说甚善,正吾人所当自力也。
知者不惑,仁者不忧,勇者不惧,择之云此是进德事。仁者不忧,智者不惑,勇者不惧,此是成德事。先知后仁,从外做入,由用以至体,自明而诚。诚之者,人之道也。先仁后智,从里做出,由体以及用,自诚而明。诚者,天之道也。三句虽同,只仁智先后不同,便有成德、进德之间,不可不辨也。
程先生自分别此两条,今如此推说,亦详尽也。
「夫子之道忠恕」,动以天者也,由仁义行也。「诚者天之道也」,不思而得,不勉而中也。譬如做梁柱,圣人便是尺度了。不用尺度,才做便揍著它。人须用尺度比量大小、阔狭、方圆后,方始揍著。
此说亦善。
颜渊死,孔子若有财,还与之椁否?顺之曰:「不与。丧称家之有无,颜渊家本无,则其无椁乃为得宜。孔子若与之椁,便是使颜渊失宜,孔子必不肯。盖椁者,可有可无者也,若无棺,则必与之矣」。
孔子若有财,必与颜渊为椁。盖朋友有通财之义,况孔子之于颜渊,视之如子耶?所谓丧具称家之有无者,但不可以非义它求耳。
「鼓瑟希,铿尔,舍瑟而作,对曰:异乎三子者之撰」,天机自动,不知其所以然。
门人详记曾晰舍瑟之事,但欲见其从容不迫、洒落自在之意耳。若如此言,则流于庄、列之说矣。且人之举动,孰非天机之自动耶?然亦只此便见曾晰狂处,盖所见高而涵养未至也。
伊川云,洒扫应对,便是形而上者,理无大小故也。故君子只在谨独。洒扫应对是事,所以洒扫应对是理。事即理,理即事。道散在万事,那个不是?若事上有毫发蹉过,则理上便有间断欠阙。故君子直是不放过,只在慎独。
此意甚好,但不知无事时当如何耳。慎独须贯动静做功夫始得。
伊川云,克己最难,故曰中庸不可能也。此有「必有事焉而勿正」之意,过犹不及,只要恰好。
克尽己私,浑无意必,方见得中庸恰好处。若未能克己,则中庸不可得而道矣。此子思明道之意也。「必有事焉而勿正」,是言养气之法,与此不同。
言动犹可以礼,视听如何以礼?且如见恶色,闻恶声,若不视不听,何以知得是恶色恶声?知得是恶色恶声,便是已听已视了。曰,此之视听是以心受之,若从耳目过,如何免得?但心不受,便是不视不听。
视听与见闻不同。声色接于耳目,见闻也。视听则耳目从乎声色矣,不论心受与不受也。
「在邦无怨,在家无怨」,犹言无可憾者。若它人之怨不怨,则不敢必。天地之大,人犹有所憾。
以文意观之,恐是他人之怨。
「出门如见大宾,使民如承大祭」,就体上说;「己所不欲,勿施于人」,就用上说;「在邦无怨,在家无怨」,就效处说。
此说甚好。择之疑出门使民已是用处,然亦不妨。盖此两事只是自家敬其心耳,未有施为措置也。
「其言也讱」,有「嘿而存之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」;「天何言哉,四时行焉,百物生焉」之意。或曰,说得深了,只是箴司马牛多言之失。「仁者其言也讱」,此「仁者」与「仁者不忧」、「仁者安仁」之「仁者」不同,正与「仁者人也,义者宜也」之「仁者」一般。
前说诚太深。「仁者其言也讱」,盖心存理著,自是不胡说耳。后说亦恐未然。
「能言距杨墨者,圣人之徒也」。杨氏为我近乎义,墨氏兼爱近乎仁,当时人皆以为真仁义也,靡然从之,未有言距之者。若不是见得圣人这边道理明白,如何识得杨墨之非仁义?故曰能言距杨墨者,亦圣人之徒也。
出邪则入正,出正则入邪,两者之间,盖不容发也。虽未知道而能言距杨墨者,已是心术向正之人,所以以圣人之徒许之,与《春秋》讨贼之意同。
「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,苟非其人,簟食豆羹见于色」。顺之云,此言过不及也。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,过也;苟不是这样人,箪食豆羹必见于色,此不及也。二者俱非也。择之云,好名之人能让千乘之国,若非有德之人,虽以慕名而能让,然于簟食豆羹有时却见于颜色,其心本不如是故也。正所谓人能碎千金之璧,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者也。
两说皆通。旧来只如后说,然亦尝疑其费力。但前说又无甚意味耳。请更商确之。
「身不行道,不行于妻子。使人不以道,不能行于妻子」。言身若不行道,则妻子无所取法,全无畏惮了,然犹可使也。若使人不以道,则妻子亦不可使矣。择之如此说。顺之云,不行于妻子,百事不行,不可使亦在其中。不能行于妻子,却只指使人一事言之。
顺之说是。
事亲仁之实,从兄义之实。盖人之生也,莫不知爱其亲;及其长也,莫不知敬其兄,此乃最初一著,其它皆从此充去。故孟子曰:「无它,达之天下也」。有子曰:「君子务本,本立而道生。孝弟也者,其为仁之本欤」?孟子又谓徐行后长者谓之弟,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。尧舜之道,孝弟而已矣。岂非事亲仁之实,从兄义之实乎?
仁义只是理,事亲从兄乃其事之实也。
在天为命,在人为性。无人言命不得,无天言性亦不得。但言命则主于天,言性则主于人耳。诚者,合内外之道,兼性命而为言者也。
「诚者」以下语似有病。
心该诚、神,备体、用,故能寂而感,感而寂。其寂然不动者,诚也,体也;感而遂通者,神也,用也。体用一源,显微无间,惟心之谓欤。
此说甚善。
动而不正不可谓道,用而不和不可谓德。
此两句紧要在「正」字「和」字上。
「在中之义」,义者,理也,只是这个理。在中者,中也;在外者,和也。中者性之体段,和者情之体段也。
「义」字说得太重。伊川本意亦似只说体段云尔。「和者情之体段」,语意未备。
「止于至善」,至善乃极则。扩之曰,不然,至善者本也,万善皆于此乎出。
至善乃极则。
思是发用之机,君子为善,小人为恶,那事不从这上出?但君子约入里面来,小人拖出外面去,故曰思者,圣功之本而吉凶之机也。
正当于此谨之,君子所以贵慎独也。
「圣人定之以中正仁义而主静」,所以主静者,以其本静,静极而动,动极复静。静也者,物之终始也。万物始乎静,终乎静,故圣人主静。
伊川先生曰:「动静无端,阴阳无始」。若如此,则倚于一偏矣。动静理均,但「静」字势重耳。此处更宜深玩之。
动静有终始宾主,方其动也,动为主,静为宾;及其静也,静却为主,动却为宾。动极而静,则动却终,静却始;静极复动,则动却始,静却终。虽然,方其动也,静之理未尝不存也。及其静也,动之理亦未尝不存也。
择之云,此段甚好,但更欠说主静之意。
蒙,学者之事,始之之事也。艮,成德之事,终之之事也。
周子之意当是如此。然于此亦可见主静之意。
诚、敬如何分?顺之曰,诚字体面大,敬字却用力。曰,伊川曰:「居处恭,执事敬,与人忠,是彻上彻下语」。如此敬亦是圣人事。曰,固是,毕竟将敬做诚不得。到得诚,则恭、敬、忠皆其蕴也。
诚是实理,圣人之事,非专之谓也。推此意则与「敬」字不同自分明矣。圣人固未尝不敬,如尧钦明,舜恭己,汤圣敬日跻是也。但自是圣人之敬,与贤人以下不同耳。
「一阴一阳之谓道」,阴阳,气也;所以阴阳,道也。道也者,阴阳之理也。
此说得之。
「致中和」,致,极也,与「尽」字同。致中和便是尽性。
此说亦是。然「致」字是功夫处,有推而极之之意。扩之书中亦讲此段,然其意亦杂,幸并以此示之。渠又论慎独,意亦未尽。大抵「独」字只是耳目见闻之所不及而心独知之之地耳。若谓指心而言而不谓之心,盖恐指杀,似不然也。「故君子慎其心」,是何言耶(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四二。又见《永乐大典》卷二○四七九,《古今图书集成》学行典卷七二、一○一。)?
存:今本《易》作「成」。
答李伯谏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五一九
详观所论,大抵以释氏为主,而于吾儒之说,近于释者取之,近于释者,在孔孟则多方迁就,以曲求其合;在伊洛则无所忌惮而直斥其非。夫直斥其非者,固未识其旨而然;所取所合,亦窃取其似是而非者耳。故语意之间,不免走作。不得于言,而求诸心,则从初读孔孟伊洛文字,止是资举业(此来书之语。),固无缘得其指归,所以敢谓圣学止于如此。至于后来学佛,乃是怕生死(此亦来书中之语。)而力究之,故陷溺深。从始至末,皆是利心,所谓差之毫釐者,其在兹乎。然敢诋伊洛而不敢非孔孟者,直以举世尊之而吾又身为儒者,故不敢耳,岂真知孔孟之可信而信之哉?是犹不敢显然背畔,而毁冠裂冕、拔本塞源之心已窃发矣。学者岂可使有此心萌于胸中哉!
来书云,于程氏虽未能望其堂奥,而已窥其藩篱矣。熹窃谓圣人道在六经,若日星之明。程氏之说,见于其书者亦详矣。然若只将印行册子从头揭过,略晓文义,便为得之,则当时门人弟子亦非全然钝根,无转智之人,岂不能如此领会?而孔门弟子之从其师,厄穷饥饿,终其身而不敢去;程氏之门已仕者忘爵禄,未仕者忘饥寒(此游察院语。),此亦必有谓矣。试将圣学做禅样看,日有孜孜,竭力而进,窃恐更有事在,然后程氏藩篱可得而议也。
来书谓圣门以仁为要,而释氏亦言正觉,亦号能仁,又引程氏之说为證。熹窃谓程氏之说以释氏穷幽极微之论观之,似未肯以为极至之论。但老兄与儒者辨,不得不借其言为重耳。然儒者言仁之体则然,至语其用,则毫釐必察。故曰「仁之实,事亲是也」,又曰「孝弟也者,其为仁之本与」。此体用所以一源而显微所以无间也。释氏之云正觉、能仁者,其论则高矣,美矣,然其实其本果安在乎?
来书引天下归仁以證灭度众生之说,熹窃谓恐相似而不同。伊川先生曰:「克己复礼,则事事皆仁,故曰天下归仁」。试用此意思之,毫发不可差,差则入于异学矣。
来书云,夫子语仁以克己为要,佛氏论性以无心为宗,而以龟山「心不可无」之说为非。熹谓所谓己者,对物之称,乃是私认为己而就此起计较,生爱欲,故当克之。克之而自复于理,则仁矣。心乃本有之物,虚明纯一,贯彻感通,所以尽性体道,皆由于此。今以为妄而欲去之,又自知其不可而曰有真心存焉(此亦来书之语。),则又是有心矣。如此则无心之说何必全是,而不言无心之说何必全非乎?若以无心为是,则克己乃是有心,无心何以克己?若以克己为是,则请从事于斯而足矣,又何必克己于此而无心于彼,为此二本而枝其辞也?
来书云,轮回因果之说,造妖捏怪,以诳愚惑众,故达磨亦排斥之。熹窃谓轮回因果之说乃佛说也,今以佛为圣人而斥其言至于如此,则老兄非特叛孔子,又谤佛矣。岂非知其说之有所穷也而为是遁辞以自解免哉?抑亦不得已于儒者而姑为此计以缓其攻也?呜呼!吾未见圣人立说以诳愚惑众,而圣人之徒倒戈以伐其师也。孰谓本末殊归、首尾衡决如是而尚可以为道乎?
来书云,韩退之排佛而敬大颠,则亦未能真排佛也。熹谓退之称大颠颇聪明,识道理,能外形骸,以理自胜,不为事物侵乱而已。其与《原道》所称「以之为己则顺而祥,以之为人则爱而公,以之为天下国家则无所处而不当」者,果如何耶?
来书云,形有死生,真性常在。熹谓性无伪冒,不必言真;未尝不在,不必言在。盖所谓性,即天地所以生物之理,所谓「维天之命,于穆不已,大哉乾元,万物资始」者也,曷尝不在而岂有我之所能私乎?释氏所云真性,不知其与此同乎?否也?同乎此,则古人尽心以知性知天,其学固有所为,非欲其死而常在也。苟异乎此,而欲空妄心,见真性,惟恐其死而失之,非自私自利而何?是犹所谓廉贾五之,不可不谓之货殖也。伊川之论未易遽非,亦未易遽晓。他日于儒学见得一个规模,乃知其不我欺耳。
来书谓伊川先生所云内外不备者为不然,盖无有能直内而不能方外者,此论甚当。据此正是熹所疑处。若使释氏果能敬以直内,则便能义以方外,便须有父子,有君臣,三纲五常,阙一不可。今曰能直内矣,而其所以方外者果安在乎?又岂数者之外别有所谓义乎?以此而观伊川之语,可谓失之恕矣。然其意不然,特老兄未之察耳。所谓有直内者,亦谓其有心地一段工夫耳。但其用功却有不同处,故其发有差,他却全不管著,此所以无方外之一节也。固是有根株则必有枝叶,然五谷之根株则生五谷之枝叶华实而可食,稊稗之根株则生稊稗之枝叶华实而不可食,此则不同耳。参术以根株而愈疾,钩吻以根株而杀人,其所以杀人者,岂在根株之外而致其毒哉(来书云,不能于根株之外别致其巧也。)?故明道先生又云:「释氏惟务上达而无下学,然则其上达处岂有是也?元不相连属,但有间断,非道也」。此可以见内外不备之意矣。然来书之云,却是从儒向佛,故犹籍先生之言以为重。若真胡种族,则亦不肯招认此语矣。如何如何?
来书云,以理为障者,特欲去其私意小智。熹谓认私意小智作「理」字,正是不识「理」字。来书又谓上蔡云佛氏不肯就理者为非。熹谓若不识「理」字,则此亦未易以口舌争也。他日解此,乃知所言之可笑耳。
来书云,儒佛见处既无二理,其设教何异也?盖儒教本人事,释教本死生。本人事故缓于见性,本死生故急于见性。熹谓既谓之本,则此上无复有物矣。今既二本,不知所同者何事?而所谓儒本人事,缓见性者,亦殊无理。三圣作《易》,首曰:「乾,元亨利贞」。子思作《中庸》,首曰:「天命之谓性」。孔子言性与天道,而孟子道性善,此为本于人事乎?本于天道乎?缓于性乎?急于性乎(然著「急」字亦不得。)?俗儒正坐不知天理之大,故为异说所迷,反谓圣学知人事而不知死生,岂不误哉!圣贤教人尽心以知性,躬行以尽性,终始本末,自有次第,一皆本诸天理,缓也缓不得,急也急不得,直是尽性至命,方是极则;非如见性之说,一见之而遂已也。上蔡云:「释氏之论性,犹儒者之论心;释氏之论心,犹儒者之论意」,此语剖析极精。试思之,如何?
来书云,子贡之明达,性与天道犹不与闻。熹窃谓此正痴人前说梦之过也。来书又谓释氏本死生,悟者须彻底悟去,故祖师以来,由此得道者多。熹谓彻底悟去之人,不知本末内外是一,是二?二则道有二致,一则死生人事一以贯之,无所不了。不知《传灯录》中许多祖师,几人做得尧舜禹稷?几人做得文武周孔?须有徵验处。
来书云,特圣人以中道自任,不欲学者躐等。熹谓此正是王氏「高明处己,中庸处人」之说,龟山尝力诋之矣。须知所谓不欲学者躐等者,乃是天理本然,非是圣人安排教如此。譬诸草木,区以别矣。且如一茎小树,不道他无草木之性,然其长须有渐,是亦性也。所谓便欲当人立地成佛者,正如将小树来喷一口水,便要他立地干云蔽日,岂有是理(便欲当人立地成佛,亦是来书中语。)?设使有此幻术,亦不可谓之循理。此亦见自私自利之规模处。
来书云引《大易》生死之说、程氏语默、日月、洪炉之论。熹按此四者之说初无二致,来书许其三,排其一,不知何所折衷而云然?然则所许三说,恐未得其本意也。愚意以为不必更于此理会,且当按圣门下学工夫求之,久自上达。所谓未知生,焉知死也。
来书云,圣人体易,至于穷神知化、未之或知之妙。熹疑此语脉中有病。又云生死之际,必不如是之任灭也。熹谓「任灭」二字亦是释氏言之,圣人于死生固非任灭,亦初不见任灭之病(更以前段参之。)。
来书云,曹参、杨亿不学儒,不害为伟人。熹前书已奉答矣,而细思之,则老兄固云夫子之道乃万世仁义礼乐之主,今乃有不学儒而自知道者,则夫子何足为万世仁义礼乐之主也?且仁义礼乐果何物乎?又曹参、杨亿二人相拟,正自不伦。曹参在汉初功臣中人品尽粗疏,后来却能如此避正堂,舍盖公,治齐相汉,与民休息,亦非常人做得,其所见似亦尽高。所可惜者,未闻圣人之道而止于是耳。杨亿工于纤丽浮巧之文,已非知道者所为。然资禀清介,立朝献替略有可观。而释子特以为知道者,以其有「八角磨盘」之句耳。然既谓之知释氏之道,则于死生之际宜亦有过人者。而方丁谓之逐莱公也,以他事召亿至中书,亿乃恐惧至于便液俱下,面无人色。当此时也,八角磨盘果安在哉(事见苏黄门《龙川别志》第一卷之末。苏公非诋佛者,其言当不诬矣。)?然则此二人者虽皆未得为知道,然亿非参之伦也。子比而同之,过矣。盖老氏之学浅于佛,而其失亦浅。正如申韩之学浅于杨墨,而其害亦浅。因论二人,谩及之,亦不可不知也。
来书云,盐官讲义急于学者见道,便欲人立地成佛。熹于前段已论之矣。然其失亦不专在此,自是所见过中,无著实处。气象之间,盖亦可见。
来书所谓发明西洛诸公所未言者,即其过处也。尝闻之师曰:「二苏聪明过人,所说《语》《孟》尽有好处。盖天地间道理不过如此,有时便见得到,皆聪明之发也。但见到处却有病,若欲穷理,不可不论也」。「见到处却有病」,此语极有味。试一思之,不可以为平常而忽之也。
按: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四三。又见《考亭渊源录》卷一七,《古今图书集成》经籍典卷七八,学行典卷九八、一一九。
答廖子晦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五二八、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四五、《鸿乙通》卷一五、《古今图书集成》乐律典卷六六、民国《顺昌县志》文卷二
德明向者侍坐,尝问降衷之性具有五典之彝,既已知之而行之,或有未至,只是为私欲所挠耳。其要在窒欲。先生赐教云:「一分私欲便有一分见不尽」。时道中妄陈所见,以及无极太极、动静阴阳、五气五性与夫万事善恶之出,因言:「大端人伦,似只如此,不审如何著工夫,方见得尽」?先生云:「据说亦只是如此,无可思索。此乃『虽欲从之,末由也已』处。只要时习,常读书,令常在目前,久之自然见得」。某佩服至训,罔敢失坠。兹者辱书,又蒙诲以离群索居之际自能提撕,不废讲习体验之功,则与同堂合席,朝夕讲磨无以异矣。某执书三复,不胜感发。生我者父也,教我者夫子也。俛焉孳孳,毙而后已。因念颜子钻仰坚高,恍惚前后,喟然发叹,既知道体之无穷,又无所用其力,将欲罢之,而此理已跃如于中,有不容已者。而夫子循循善诱,复示以用力之方,博之以文,约之以礼。颜子穷格克复,既竭吾才,日新不息,于是实见此理卓然,若有所立,昭昭而不可欺,且又非力行之所能至,故曰「虽欲从之,末由也已」。如颜子者,可谓真知者哉!夫博文约礼,先生所谓讲习体验之功也。所立卓尔,亦岂离降衷之性、固有之彝哉。而颜氏之真知如彼,后人之不能及又如此,进寸退尺,每诵师言,惕然警惧。辄敢推广先生之说,复以求教,详赐开晓。幸甚!
所论颜子之叹,大概得之,然亦觉有太烦杂处。约而言之,则高坚前后者,颜子始时之所见也;博文约礼者,中间用力之方也;欲罢不能以后者,后来得力之效验也。《中庸》所谓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不失者,正谓此博文约礼工夫不可间断耳。若能如此实用其力,久之自然见得此个道理无处不在,不是块然徒守一物而硬定差排,唤作心性也。若不如此,政使思索劳苦,说得相似,亦恐随手消散,不为吾有,况欲望其融会贯通而与己为一耶?旧见李先生常说少从师友,幸有所闻,中间无讲习之助,几成废堕。然赖天之灵,此个道理时常只在心目间,未尝敢忘。此可见其持守之功矣。然则所见安得而不精,所养安得而不熟邪?近时朋友漫说为学,然读书尚不能记得本文,讲说尚不能通得训诂,因循苟且,一暴十寒,日往月来,渐次老大,则遂漠然忘之,更无头绪可以接续。至有不获讲学之利而徒取废锢之祸者,甚可叹也。来喻盖已得此大意,然持之以久,全在日用工夫,勿令间断,久当自有真实见处也。
「班朝治军、莅官行法,非礼威严不行;祷祠祭祀,非礼不诚不庄」。先生谓古人以诚庄对威严,盖为政以严为本,宽以济严之太过也。某向闻其语,犹未深订。近读《蒙》卦初六曰:「发蒙利用刑人,用脱桎梏」。而《程氏传》曰:「圣王设刑罚以齐其众,明教化以善其俗,刑罚立而后教化行。治蒙之功,若非威之以刑,使之脱去昏蒙之桎梏,则善教无由而入」。某反覆深思,若威信不立,诚不足以立政,然犹有疑焉。孔子曰:「居上不宽,吾何以观之哉」?窃谓居上以宽为本,宽则得众,严以济宽之不及耳。若一意任威,是《蒙》爻所谓「以往吝」也,其弊将有至于法令如牛毛者。抑又闻之,四德之元,犹五常之仁,故元为善之长,仁包义礼智三者,先之以仁,裁之以义。三代得天下以仁,莫不有惨怛之爱、忠利之教。所以不免于刑者,亦好仁恶不仁耳。今之为州县者不念民生之艰,刑罚失平,征取无艺,箠楚流血,苟以逃上官之责;而过于宽者,又一切废弛不立,所在有之。此固不足道,然先王为政之本,宽严先后之异施者,不敢不详讲。伏乞赐诲。
为政以宽为本者,谓其大体规模意思当如此耳。古人察理精密,持身整肃,无偷惰戏豫之时,故其政不待作威而自严,但其意则以爱人为本耳。及其施之于政事,便须有纲纪文章关防禁约,截然而不可犯,然后吾之所谓宽者得以随事及人而无颓弊不举之处,人之蒙惠于我者亦得以通达明白,实受其赐,而无间隔欺蔽之患。圣人说政以宽为本,而今反欲其严,正如古乐以和为主,而周子反欲其淡。盖今之所谓宽者,乃纵弛,所谓和者,乃哇淫,非古之所谓宽与和者。故必以是矫之,乃得其平耳。如其不然,则虽有爱人之心,而事无统纪,缓急先后、可否与夺之权皆不在己,于是奸豪得志而善良之民反不被其泽矣。此事利害只在目前,不必引书传、考古今然后知也(缓急可否是两事,无程限则缓急不在己,不亲临则可否不在己。今见争讼人到官常苦不得呈覆,须当计会案吏,然后得之,便可见其无政事,不待可否失当,然后知其缪矣。又如县道送两税簿上州磨审,皆有日限,有违失则纠正之,无即签押用印给还。今有数月不还者,守倅漫不加省。如此之类,不可胜数。以此为宽,不知孔子意里道如何也。)。但为政必有规矩,使奸民猾吏不得行其私,然后刑罚可省,赋歛可薄。所谓以宽为本,体仁长人,孰有大于此者乎!
河出《图》,洛出《书》而起八卦九畴之数,听鸣凤而生六律六吕之声。因思黄帝造律一事,与伏羲画卦、大禹锡畴同功。况度量权衡皆起于律,而衡运生规,规生圆,圆生矩,绳直准平,至于定四时、兴六乐,悉由是出。故曰律者万事之根本,学者讵可废而不讲哉!夫黄钟之管九寸,三分损一,下生林钟。林钟之管六寸,三分益一,上生太蔟。周旋十二律,复生黄钟。而还相为宫之义,又一宫各生五声,总十二律,凡生六十声。如八卦重而为六十四,皆自然之理也。然司马迁律数与班固《志》不同者多未晓,考其实亦无不同,但司马历书微隐,此等尤费思索耳。如黄钟长八寸七分,或谓「七」字是误,盖十分也,是为九寸。此等不审然否?十二律还相为宫,今考《礼运》疏义,黄钟为第一宫,下生林钟,为徵。上生太蔟,为商。下生南吕,为羽。上生姑洗,为角。林钟为第二宫,终于中吕,为第十二宫,各有上生下生所管之声。此数盖本于司马迁《历书》,然与黄钟为宫、太蔟为商、姑洗为羽、林钟为徵、南吕为羽、应钟为变宫、蕤宾为变徵者不同。其次大吕、太蔟,终于无射、应钟,凡十二律,迭相为宫,其下各有商、角、羽、徵、变宫、变徵之声。向见书堂七弦琴准用此法以定清浊高下之声,但不知疏义各为一说,孰是孰否?其必各有所主也。变宫、变徵,其声清耶?不知古律已用之否?或后来增加之也。至于埋律候气一事,尤所未晓。书传所载候气之法,置十二律于密室,实葭灰管埋之地中,一气至则一律飞灰。或疑所置诸律方不踰数尺,气至,独本律应之,何也?此必有造化密相感召之理。或又按《隋志》之说曰:「律之长短不同,各齐其上,随深浅入地中。冬至阳气距地面九寸而止,惟黄钟之管九寸,故达」。此说似为有理。今因其说而推之。十一月,黄钟,管长九寸。十二月,大吕,八寸四分。正月,太蔟,管长八寸。二月,夹钟,长七寸。推而下之,其长者递减。至九月,无射,五寸。十月,应钟,四寸五分。虽埋律之地方不踰数尺,气至无有不达,然候管长短不同,管长者气必先达,灰亦先动;管短者气达在后。亦如所谓南枝春先到,北枝差迟耳。不审然否?
律吕之说,今有《新书》并《辨證》各一册,及向时所撰序一篇,并往,可细考之,当得其说。凡十二律,各以本律为宫而生四律。如黄钟为宫,则太蔟为商,姑洗为羽,林钟为徵,南吕为角。是黄钟一均之声也。若林钟为宫,则南吕为商,应钟为角,太蔟为徵,姑洗为羽。是林钟一均之声也。各就其宫以起四声,而后六十律之声备。非以黄钟定为宫,太蔟定为商,姑洗定为羽,林钟定为徵,南吕定为角也。但黄、大、太、夹、姑、中、蕤、林、夷、南、无、应为十二律长短之次,宫、商、角、徵、羽为五声长短之次。黄钟一均,上生下生长短皆顺,故得各用其全律之正声。十二律名,今俗乐亦用之。「合」字即是黄钟,但其律差高耳。《笔谈》言之甚详,可呼俗工问之。自林钟之宫而生太蔟之祉,则林钟六寸而太蔟八寸,祉反长于宫而声失其序矣。故以十二律而言,虽当为林钟,上生太蔟,而以五声而言,则当为宫,下生祉,而得太蔟半律四寸之管,其声方顺。又自太蔟半律四寸之祉而生南吕五寸有奇之商,则于律虽本为下生,而于声反为上生矣。自南吕五寸有奇之商而生姑洗七寸有奇之羽,则于律虽本为上生,而于声则又当用其半而为下生矣。自姑洗半律三寸有奇之羽而生应钟四寸有奇之角,则于律虽为下生,而于声反为上生矣。其馀十律皆然。孔疏盖知此法,但言之不详耳(半律,杜佑《通典》谓之子声者是也。)。此是古法,但后人失之,而唯存黄钟、大吕、太蔟、夹钟四律,有四清声,即此半声是也。变宫、变祉始见于《国语》注中及《后汉·乐志》,乃十二律之本声自宫而下,六变七变而得之者,非清声也。如黄钟为宫,则第六变得应钟,为变宫,第七变得蕤宾,为变祉;如林钟为宫,则第六变得蕤宾,为变宫,第七变得大吕,为变祉是也。凡十二律,皆有二变,一律之内,通前五声合为七均。祖孝孙、王朴之乐皆同。所以有八十四调者,盖每律各添此二声而得之也。《新书》此说甚详。候气之说,其中亦已论之。盖埋管虽相近,而其管之长短、入地深浅有不同,故气之应有先后耳,非以方位而为先后也。但画一图,朝夕看诵,仍于指掌间轮之,久久自熟,乃见其妙。此又可验凡事皆然,别无奇巧,只是久而习熟,便是妙处也(《礼书》有此一卷,比《新书》差约。偶在他处,俟取到寄去看也。)。
天有黄、赤二道,沈存中云非天实有之,特历家设色以记日月之行耳。夫日之所由,谓之黄道。史家又谓月有九行:黑道二,出黄道北;赤道二,出黄道南;白道二,出黄道西;青道二,出黄道东;并黄道而九。如此即日月之行,其道各异。况阳用事则日进而北,昼进而长;阴用事则日退而南,昼退而短。月行则春东,从青道;夏南,从赤道;秋西,从白道;冬北,从黑道。日月之行,其不同道又如此。然每月合朔,不知何以同度?而会于所会之辰,又有或蚀或不蚀,悉未能晓。向承指喻其行或高而出黄道之上,或低而出黄道之下,或相近而偪,或差远而不相值,则皆不蚀。是时不能反覆,今望赐诲。
日月道之说,所引皆是。日之南北虽不同,然皆随黄道而行耳。月道虽不同,然亦常随黄道而出其旁耳。其合朔时,日月同在一度;其望日,则日月极远而相对;其上下弦,则日月近一而远三(如日在午,则月或在卯,或在酉之类是也。)。故合朔之时,日月之东西虽同在一度,而月道之南北或差远,于日则不蚀。或南北虽亦相近,而日在内,月在外,则不蚀。此正如一人秉烛,一人执扇,相交而过。一人自内观之,其两人相去差远,则虽扇在内,烛在外,而扇不能掩烛。或秉烛者在内,而执扇者在外,则虽近而扇亦不能掩烛。以此推之,大略可见。此说在《诗·十月之交》篇,孔疏说得甚详。李迂仲引證亦博,可并检看,当得其说。
《易启蒙》曰:「圆者《河图》之数,方者《洛书》之文」。夫《河图》无四隅之位,截然四正而方,谓之圆,何也?又曰:「圆者,星也,历纪之数,其肇于此乎」。注云:「历法合二始以定刚柔,二中以定律历,二终以纪闰馀」。今考班固《志》,天数始于一,中于三,终于二十五;地数始于二,中于六,终于三十。夫始、中、终盖如此,推之于刚柔、律历、闰馀,却有未深莹者。抑亦履端于始,举正于中,归馀于终之义乎?然亦不合。愿求其说。
《河图》既无四隅,则比之《洛书》固为圆矣。注中三句,本《唐书·历志》一行之说。二始者,一、二也。一奇,故为刚;二耦,故为柔。二中者,五、六也。五者,十日;六者,十二辰也。二终者,十与九也。闰馀之法,以十九岁为一章,故其言如此。然一章之数似亦附会,当时姑借其说以明十数之为《河图》耳。
「宁武子邦有道则智,邦无道则愚。其智可及也,其愚不可及也」。此章一句,初理会不得。今读《集注》,参考《左氏传》,乃知武子当卫成公无道失国之时,周旋其间,尽心竭力而不去。及成公囚京师,武子求掌橐饘,赂医薄酖,免卫侯于死,终以复国。及元咺之讼,武子又独以忠而获免。其能保身以济其君如此,虽谓之智可也。而夫子曰其愚不可及。夫子尝曰:「君子哉,蘧伯玉!邦有道则仕,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」。以伯玉之事责武子,虽谓之愚不识时,亦可也。然武子惓惓忠君,不避险艰,能为人所不能为,抑亦难矣。故夫子曰其愚不可及,盖闵之也。今观《论语》一书,于有道无道之世屡致意焉。其称南容曰:「邦有道则仕,邦无道则免于刑戮」。武子之免者亦幸矣。然武子仕卫两世,其君信任之,义不可弃之而去,其几于东汉王允乎。允又不免被害。尝闻先生诵周子之言曰:「学颜子之学,志伊尹之志」。夫伊尹,以天下为己任者也,治亦进,乱亦进。然使成汤不兴,聘币不至,虽五就桀,其志曷施?陈蕃,汉代人豪,驱驰险阨之中,与刑人腐夫同朝争衡,屡退而不去者,以仁而为己任,非人伦莫相恤也。卒以谋疏见杀,亦昧于夫子免刑戮之戒矣。然陈蕃、王允犹是当时朝廷倚任,身居鼎轴,义当与国存亡。故程子曰亦有不当愚者,比干是也。若无言责官守,则如东海逢萌,当先汉之乱,愤三纲之既绝,挂冠东都门,浮海而去,惟恐其或缓也。君子之道或出或处,或默或语,讵可不识时几?聊发狂言,以验中否。
所疑宁武子事大概得之。但为蘧伯玉、南容之愚则易,而为武子之愚则难。所以圣人有「不可及」之叹也。陈蕃、王允固不得为伯玉、南容之愚,然蕃事未成而谋已泄,允功未就而志已骄,则又不能为宁武子之愚矣。此其所以取祸也。然为逢萌则甚易,为二公则甚难,又不可以彼而责此,但当问其时义之如何与其所处之当否耳。